这样的丝带程曌系了两根,一根在程芷身上,一根在阿炎身上。他这一碗水向来是端的很平的,大宝二宝从不厚此薄彼。
“这森林每次来去都这么费命么?”华阳一边整队一边发问,很难想象两国贸易都打这儿进出,再说了,难道之前来和亲的皇亲国戚们也都是这么九死一生过的?
“其实以前没有急事都是绕行的。”使臣接话,“大概多走个三四天的路程,但安全。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数月前这林子突然急剧扩大了数倍,直接连着两头峭壁,这绕行也就再行不通了。”
是东魔来过了!程芷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整装之后一行人就出发了,使臣的人走在最前面开路,随后是程芷、程曌、阿炎、华阳,再后面是随行的送聘官员等。头马本来是该在最前面领路的,但为了表示对新驸马爷的尊敬,如今安排给了程芷骑着,好在所有的马本来就不靠视力认路,所以谁前谁后也不太重要。
三人骑着的马是紧挨着的,不过进了森林后雾越来越浓,不多时,就连前后左右也看不见了。因为扮的是“死人”,一行人只管闭口赶路、一言不能发,偶有啸叫声从头顶响起,伴着一片极大的阴影掠过,让人心中闪过无数不详的画面。
队伍中还有不少糊好的纸人,绑在马的身上,和驼活人的马穿插着排列行进。程芷前方的这匹马左右就各绑着一个纸人,走了不过半个时辰,程芷虽然看不清周遭,却也能感到身边的灌木丛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一开始衣服的袖子随马蹄节奏还能宽松的摆动,到后来居然每一步都能擦上枝叉藤蔓——不知是路越走越逼仄了,还是这片林子也意识到了这支队伍的不对劲,正探头凑过来瞧……
突然,一条粗如手臂的树枝狠刺过来,直接把程芷右前方的纸人捅了个对穿。
“好痛~啊~!”那个纸人居然尖着嗓子用戏腔的调调嚎了起来,这寂静的森林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出,比惨叫听着更瘆人,也亏得这些马没了听觉才能不惊慌四逃,但队伍里有些人显然已经被吓得沉不住气了,有人摸出护身短刀,有人拿出淬过毒的吹箭……窸窸窣窣地声音四起,只是还没等他们有进一步的动作,接下来的一幕就叫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因为那纸人的尖叫声,下一秒就被各种难以言说的咀嚼声淹没了。
程芷一只手始终摸着腰佩上的那条丝带,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自己的背后就是程曌,这给了他极大的底气不致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怪象乱了心神。然而变故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右前方纸人被撕咬的呲啦呲啦碎裂声还在一记记抽打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左前方的纸人却突然挣脱了马背上的束缚,一个后仰就朝程芷扑来,那用画笔简陋描摹出来的五官,眼神无比空洞,嘴巴却咧出了个不正常的欢愉的笑,边笑边喊“官人~救命!妾身~害怕~”
这可完全超出了程芷的预计,他条件反射地让过了扑来的纸人,却正中下怀地撞上了一旁越凑越近的树影,一枝条抽来,程芷勉强再避让开,自己却再不能保持平衡,坠下马去。
下坠中雾瘴稍有消散,他这才看清原来他们一直身处一道天堑之中,走的不过是条臂长宽的独木道,四周皆无遮挡,坠下就是深渊。那些越凑越近的树影呢?也不是错觉,它们的根肯定不长在这附近,不然也不至于要千方百计的伸长“脖子”去够程芷他们的队伍了。程芷还想多看清一些,却在下坠中渐渐失了力、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程芷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处天坑的坑底了。
这处天坑真真是片奇观,初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待眼睛逐渐适应后才发现,巨硕如一座座小山峰的钟乳石遍布坑内,怕是都有百万年以上的历史了,虽入地下逾百丈深,却因这石英颗粒独有的闪烁荧光,衬得这天坑宛如夜空中有银河倾泄而下那般,不真实的就像初探九色鹿秘境时所见。
等等,什么九色鹿秘境?我是摔糊涂了吗?
程芷撑了把地面想起身,触手一片滑腻,不知从哪儿引入来的一汪活水浸湿了这一整片坑底,不算深,刚没过手腕而已,却足以让这里终年保持潮湿阴冷,难怪长满了厚厚一层滑不溜手的蕨类和藻类——不过也幸亏有这层东西垫底,再加上程芷修习过功法,这才没有摔成重伤。
这里落差极大、独成一处生态,最上头还是南方丛林的闷热难耐,到了坑底已成彻骨的寒意。程芷检查了一下木牌,还在;又拉了拉腰佩上的带子,有牵扯感,看来没断,不知道程曌是不是感觉到了。
程芷伏在坑底的这汪浅溪里——姑且叫它溪吧——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伤没有、小擦伤不少,不过不影响活动。程曌似乎并没落到这里,他要先确保自己能安全地活到跟程曌汇合的那个时候。
确认自己状态尚可后,程芷开始细细打量起身周环境,从刚才开始,头顶就有不知名的粉末在不断洒落,好像是某种植物的孢子,一种像鱼一样的怪物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游出来,追逐进食着这种孢子粉。是的,就是游出来的,它们虽然成群结队漂浮在空中,却不像是飞,更像是在游。这里的生态与其说像山里,不如说更像是在海底,程芷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在被钟乳石环绕的层层叠叠的“海底”山峦间,散落着某种体型特别巨大的动物的尸骸,可能还不止一两只,这些散下孢子的植物就是从这些动物的尸骸里抽芽长出来的。程芷趴了没一会儿,身上也落满了这种孢子,越积越多,时间一久,脑海中好像也嘈杂了起来:
程曌一定是先去救阿炎了。
真正危急的时候,他果然先抛弃我了。
阿炎才是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
程芷拼命甩了甩头,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消失,但脑海中的声音反而更大了,还带着嘲笑:
一个不人不魔的怪东西,谁会看得起你。
连你父皇都嫌晦气,想把你送的远远的。
程曌如果真心想帮你,为何不教你他自己的武功?
他真情实感对待的只有阿炎,你不过是他给阿炎找的一个玩伴罢了;你看,现在他不就不管你死活了?
……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我脑子里的。”程芷觉得头痛欲裂,这些想法不但扰人,而且仿佛真的有能把人撕碎的力量一样。
“如果程曌选择先去救阿炎,那一定是阿炎那里的情况更加紧急。”
“我相信程曌。”
突然,头顶传来噗、噗、噗的声音,此起彼伏。程芷抬头看,那些吞吃了孢子的鱼都痛苦的扭动起来,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从内部将它们撕扯开,扭动到极致后,随着噗噗噗的声响,一条接一条都化成了浓浓雾气,朝天坑顶上的出口散去,原来这就是这片林子里雾瘴的由来。
这孢子果然有问题。程芷赶紧捂住了口鼻,脑中的声音确实好了许多,不过除了这恼人的话,还有一个切实的难题摆在程芷面前,那就是失温的危险。
这里实在太冷了,程芷穿的不算多又趴在冰冷的水里,体温流失的更快。加上昏迷的时间,他粗粗估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四五个时辰了,有木牌保护,只要他不动,未必会招惹来其它异兽,但是却逃不过这些定时喷射的孢子,难保某个时刻不会落得像这些鱼一样的下场。而且体温越低,行动力、思考能力也会越迟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留着就只能等程曌来救,但如果动,虽然会被发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能靠自己逃出生天。
不知道程曌他们遇到了什么,如果我能出去,也许还能帮的上。
这样想着,程芷手指微动,掌心热度传来,那把炎火之剑招之即出,炽烈的剑光霎时将这幽黑的坑底照亮了大半,这也才让程芷看清,自己趴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溪水里,底下毛茸又滑腻的也根本不是什么蕨类藻类,而是死去的人和兽类的毛发在绿色尸水里漂浮摇摆:早知是这玩意儿,一刻也不会待下去。
剑光在这天坑里引起了连锁反应,首当其冲的是那些喷出孢子的植物,它们好像充当着这天坑里白细胞的角色,一旦意识到有外物入侵,立即转化了形态,喷出的也不再是孢子的粉末,而是一条条如拇指粗细的丝,这些丝纵横交错仿佛在天坑里搭起了一张毛细血管网,上下落差覆盖有几十丈深,网上有一个个节状突起,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程芷一挥剑,剑气便将那网破开一个口,看来也不是无坚不摧。程芷稍微宽了宽心,用法术御空正要从那破口冲出去,那断掉的丝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补好了。
原来是勤能补拙。程芷边想边挥出第二剑,那刚补好的地方旋即又被斩断:只要速度够快,当能冲出去。这样想着的程芷手上动作更快了,这网第一层很容易破,往后却一层比一层难砍动,等程芷冲破了十几层后突然意识到:糟了,自己可能是落入陷阱了。
身下,被砍断的丝已经迅速接好;头顶,每一层再要砍断都无比费力,要不是因为这把剑本身就天赋神力,也许根本不可能再砍断任何一层。程芷如今的处境就像是被包在了一个巨大的茧里,更可怕的是,那些丝上突起的节状物也开始朝自己这边蠕动过来。第一个冲到面前的节状物已经大如水泡,那层膜也已经透明到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的东西——是珏贵妃的脸!
“芷儿,你怎么来这里了?你是来救母妃的吗?”
珏贵妃凤尾髻高挽似流云,玉簪金钿垂影翩翩,是她生前最爱的妆容打扮,程芷突然有些鼻酸,他这一生度过的最无忧的日子便是同她在一起的日子,这一生得到过的最细腻的呵护便是来自面前这个女人……
“芷儿你快跑,你打不过他们的,让母妃替你阻挡一阵。”珏贵妃惊喜后又见愁容,“此一别或再难相见,让母妃最后抱抱你。”珏贵妃伸出怀抱,那双臂瘦骨嶙峋又细又尖,还有那越凑越近的脸,一张一合的嘴渐渐变成了左右开合。
“我最讨厌,别人动我喜欢的东西!”程芷手中的剑随他的怒气炎火暴涨,珏贵妃只被扫到个边便露出了原型——一只形状可怖的人面蜘蛛,那蜘蛛脸还盘着珏贵妃的发髻,五官却已经被程芷的剑火烧糊成了一团。其它的突起物也再不做掩饰,一个个撑破,冲出了无数人脸蜘蛛。这些蜘蛛行动迅速,在丝网间灵活爬行跳走,喷出的液体可以瞬间融化人的皮肤。程芷左支右绌,几度险被捕获,这时候就要感谢程曌之前那些丧心病狂的训练了,即便在空中不停翻滚做闪避,程芷还能挤出些许余暇寻找破绽做回击。
自己如今的位置应该在这蛛网的正中,要破网而出非得使出全力的一剑,一剑之后自己再无还手之力,而透过层层蛛网,程芷分明看到在天坑的最顶上还有影影绰绰的兽影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程芷费了些功夫确认了:一共有五只,看身形似三兽一蛇一鸟,分列五个方位,有一个方位看似暂无把守,不知是不是有更糟糕的陷阱在等着。
好巧不巧,程芷突然想起那晚程曌在帐中说起的话:近来东边新出了位魔王,连上古凶兽九婴都被他收服了当坐骑……
“也只能搏一搏了!”程芷将法力全副灌注到剑身,弹出的剑气已能化为实质,炽热的岩浆在周遭的蛛网上蔓延滴落,人面蜘蛛四散逃离,就连程芷自己也被灼伤……
机会只有这一次!程芷拼尽全力朝空缺的那个方位劈下,千度热浪在这冰冷的天坑中卷起了一股可怖的热旋风,卷着程芷还有它途径时燎着的一切冲向天坑之外——赌对了!
眼看程芷就要能乘着这股旋风逃离天坑,那个离得最近的凶兽已经反应过来朝他扑来了。这凶兽名为大风,一展双翅能遮住半个天坑,双翅一扇就会刮起飓风,与剑风形成的气流正好相抵。
难道真要命殒于此?程芷不甘心。突然,身上一样东西落了下去,竟让那大风放弃了追逐程芷,转而掉头去追那样东西,那块木牌。
程芷眼睁睁看着木牌再度坠入天坑,再不久后,力竭昏死过去。
等程芷再醒来,又回到了森林里,衣裳破破烂烂,还有一身的烧伤擦伤,但总算是保住命了。
这里是哪儿?程芷吃力的爬起身,炎剑已经又回到他体内,但他耗力过度,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召唤出第二次了,这时不要说什么上古凶兽,就是普通的老虎豹子估计都能一口咬死自己。
程芷苦笑,之前还倔得不肯当这什么便宜驸马,现在才知道这便宜驸马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程芷蓄力了几次,终于能站起来走了,他一路扶着树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村子。村子里的人看见他也很吃惊,村口的女孩慌忙回去叫人:“爷爷、爷爷,又有死人荡过来了。”
村口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人,簇拥着一位白发长者过来。“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啊,怎么又来了一个。”白发老人朝程芷伸出手,“你也是死于东魔之手吗?”
程芷一下子拿不准要不要回答,正踌躇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哥哥我可找到你了,我好害怕呀。”
回头看,居然是程曌!程芷一眼就注意到程曌那条连着丝带的手臂,此刻正以一种不寻常的角度软绵绵的荡着。
他的手折了,程芷想,他和阿炎果然是遇到了更凶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