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秦 第15章 第 15 章

“你的手……”

“替阿炎挡了一下，不碍事。”

“阿炎呢？”

“他没事。”

程曌和程芷快速交换了一下信息。看在村民眼里，就是一个长得怪好看的小男孩楚楚可怜地扒紧了他哥哥的袖子，嘟嘟囔囔的跟哥哥讨着安慰。

“可怜的孩子，你们这是遭了什么厄难才游荡到了这里？”白发老人和蔼地发话了。

“老爷爷，你、你、你看得见我们呀……”程曌瑟瑟缩缩地问，让看惯了程曌平时样子的程芷浑身不习惯。

“没看出来九殿下这么会装……”

“这不是技多不压身么。”

和村民简单三两句对话后，程芷就确认无疑，这个村子的人确确实实把他和程曌当成“死人”了，应该是那块木牌的效力还在，程曌也说过，木牌只有经原主人之手才能再翻回“活”字。不过这村子也忒奇怪，他们看见死人会动居然既不奇怪也不害怕。

“你们是遭到了火噬，还是其它？”更奇怪的是，那个白发老人咬紧追问程芷他们的死因，这是第三次发问了。

“村子被火烧了/魔族进村掳人。”

一个浑身烧伤，一个断了条胳膊；分开看，都没毛病，但是异口同声答，就有点互相拆台了。话音落，程曌程芷各自扶额。

“……”老人的目光在程曌和程芷中间游移。

“咳咳，魔族进村掳人，然后放了把火把村子烧了。”程芷清了清嗓，脸不红心不跳地圆了回去。

“啧啧，芷殿下也是深藏不露啊。”

“刚才谁说的，技多不压身。”

“别怕，村长爷爷问那么仔细不是要害你们，是想带你们去投胎转世再做人的。”看到程曌程芷又窃窃私语起来，那个最早发现程芷的小女孩以为他们是有顾虑，温声宽慰。

“小雅，我可没有这么大的神力。”白发村长摸摸女孩的头，又转过脸朝程芷他们解释，“这林子本就连接着黄泉的入口，老头子我不过是活的久了，知道该怎么走罢了。”

引路去黄泉？程芷警觉起来，低声问程曌：“莫非是假扮成人类的魔物？”

程曌摇摇头：“是人，无疑。”

“这黄泉入口每月在人界打开一次，下一次打开正好就在明日，不过不同的……离世缘由，进入的方法会有些差别，所以才想问个清楚。”村长诚恳地说，“其实老头子这么多年了，很少见到像两位这样清醒的亡者，是幸，亦或是不幸呢？”

村长摇头叹了口气，背过身朝里走：“既然还有一日，两位不妨进村里等等吧。”

“你们放心进来吧，村长爷爷帮好多人引过路了，你们来世定能投得好人家的。”小雅也忙不迭地凑上来打包票，说话的间隙又偷偷瞄了程芷一眼。村里条件想必也艰苦，更没有什么有营养的吃食，她身材干瘪看着瘦小，但实际大概也已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

“芷殿下果真生的一副清朗俊秀的好皮囊，即便现在如同烤小鸟般，依然招蜂引蝶。”程曌揶揄。

“哪里比得上九殿下，被真凤凰穷追猛打。”程芷也不示弱。

“这你也知道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哦不对，天上也一样。”

两人你来我往，小雅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却觉出感情是真的好，咯咯笑起来：“咱们村有个说法，有缘人能结三世亲缘，父子、兄弟、夫妻，你们这样拌嘴，当心下一世真就成欢喜冤家了。”

……幸好你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然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荒唐的话。

程芷看向程曌，突然也萌生了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既来做这一世的人，待长大后也会娶妻生子吗？

“你别盯着我，注意看那个村长。”两人正跟着村长往村子里面走，程曌冷不防提问，“这个村长，在你眼里有多高？”

这算什么问题？程芷不解其意，但还是认认真真的看过确认后，说，“老人家年事已高，身量自是不比年轻时，估摸不到五尺。”

“可是在我眼中看出来，他佝偻的背却把布衣撑得足有三丈高。”

三丈？！程芷倒吸一口冷气，这几乎同御花园中的凉亭一般高度了。

“也难怪阿芷你看不见，这布衣底下藏的魔物叫魅。魅是很低阶的魔，普通人看不见，它自己的魔气也很微弱。这村长估计早就到了该寿终正寝的时候了，也不知是有什么执念，竟在自己身上种了数十只魅兽。”

“这魅可以续命？”

“只是勉强吊命罢了。魅靠吞噬人的情感为生，以此驱动宿主行动，一般喜负面的为多，但若执念太强烈也会被它们盯上。不过魅通常一兽一主，体型也小，并不容易被发现。这村长身上层层叠叠爬满了这么多只，恐怕还是他主动招来的可能性更大。”

“其实我刚才也奇怪，这村子里虽然住的是人，但却处处可见魔物的痕迹。”程芷指了指那无风自动的风车，还有一些自己在动的体力劳具，都是藏也藏不住的魔物气息。

“看来这是个人、魔共存的村落。”程曌若有所思。

“人跟魔也能共存吗？”程芷问。人若尚魔，则和堕魔有何异？

“人既然能崇神问仙，为何就不能与魔族共存呢？”程曌对魔族的态度一直很玩味，程芷不欲与他争辩，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我倒觉得这个村子的人聪明得很。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不巧借魔族的力量，恐怕全村人早就葬身兽腹了。”程曌勾勾手指，一只一直躲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小兽又是害怕、又是难挡诱获般踌躇踯躅。原来程曌早就拆下了自己的玛瑙玉石腰佩，正吊在手上。

“这是四脚吞金兽，吃金银珠宝的，但是可以帮人挡煞，比阿秦木还好用——你说那只鸟追着你的木牌走了，应该就是阿秦木帮人避祸起效用了。”程曌见那四脚吞金兽胆子实在小，索性把腰佩抛给了它，它果然捧着吱吱嘎嘎大嚼起来，“这还是只幼崽，看这瘦瘦小小的样子，在这村子里自然是从没吃饱过。母兽可能出去觅食了，不过这种兽太稀罕，魔族也很喜欢抓来挡煞用，所以每次外出都不一定能平安归来。”

程芷听程曌说了，对这小东西也生出同情来。不管是人是魔，舐犊情深都是一样的，只可惜母亲也是自身难保。程芷也想解自己的腰佩下来，但发现玉石的部分已被炎剑的剑气溶掉大半，只剩几根钨丝光秃秃的露在外头，只得作罢。

村长将两人带到的茅屋是穿过村子后一处背靠悬崖的绝壁，离村子还有点距离，可能是村子外设的一个哨点。

“你们先在这儿稍歇脚，黄泉入口明日亥时开、至次日丑时闭，老头子明晚戌时来接你们。”老村长叮嘱，“这附近毕竟还是雾瘴深重，两位还是别到处乱跑，这里有不少妖魔专吃人的魂魄，如果没了魂魄，就再难转世投胎了。”

“谢村长提醒。”程芷微微欠身，“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碗，今生之事便全部忘记，我本不该再有太多好奇，但我又实在想知道，这个黄泉入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两位公子，我说公子没有说错吧，老头子年纪是大了，看人的眼还没有瞎，两位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这位小公子绫罗绸杉也绝非寻常人家，更不可能是什么山野村民。”

村长话说的明白，程芷也就不再坚持之前的说法了：“果然瞒不住老人家的眼，其实我们是皇帝派来和滇缅国谈贸易的官商，不慎误入这林子，遭魔兽袭击，我带着弟弟仓皇四逃和队伍失散，可惜最后也没能……唉。”

“最近魔兽骚动，你们选这时机过来，真是下下策啊。”村长惋惜。

“老人家你初遇时便问过我是不是死于东魔之手，这东魔……莫非就是祸首？”

“东魔本不是这地界的魔头，然而魔界新皇登位，惯例是要来这南地走一遭的，大约三四个月前，新东魔来到此地，降服了大片魔物，连那在幽冥谷中蛰伏了百万年的凶兽九婴都跟了他走，这任东魔的实力深不可测，恐怕会成为万魔之首啊。”村长叹了口气，“自东魔来过后，这林子里的魔物就躁动不已，不要说袭击人，他们自己也是各立山头厮杀成一团，势要把这林子当成蛊，杀出个最强的去追随东魔去。”

“那老爷爷，这林子变得这样坏，你们为什么还不搬出去住呢？”程曌适时的插嘴问，这也是程芷想知道的。

“其实我们村的族人百余年前是为避战祸躲进这林子的，一开始我们是不知道仗打完了，后来却是知道了也不敢出去了……”

“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新的皇帝陛下厌恶巫蛊。”村长苦笑，“当朝慕仙弃巫，我族乃是南地巫术一脉的后裔，出，则被人当做异类追杀；入，虽与魔物相伴却可徐徐降服，使之为我所用。至于你问的这黄泉入口，也是我族祖上传下来的秘密——黄泉门开十八层，每一层都有对应的死法，世人称之为无间地狱，下油锅、刀山火海……其实这都是人们的想象，真正十恶不赦之徒是没法入黄泉道的，他们死后要么被天道湮灭，要么堕入鬼道万劫不复。明天你们就会看到了，到时候两位公子恐怕还要分开两道走，火难在第六层，兽难在第七层。”

“啊，我不想跟哥哥分开。”程曌装着害怕，往程芷背后缩了缩。

“小公子，连死你都经历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呢？”

“老爷爷你说错了，若是心愿皆了寿终正寝，死或是死后当然不可怕；但我还想活呢，我还有许多未竟的事要做，若就此再入轮回，我不甘心。”程曌直直地盯着村长的眼，那目光似乎洞穿了什么，明明是个才及腰高的孩子，压迫感却让村长都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唉，人生事岂能尽如意，放下，放下罢。”村长喃喃自语，不知到底是想说给谁听。

村长几乎是仓皇离开。村长走后，程芷终于有时间把自己的遭遇跟程曌详细说了一遍。

“你掉入的天坑应该就是幽冥谷了，幸好你赌对了，那个没有凶兽的方位原本恐怕就是由九婴来把守的。”程曌点点头，“那里也是历代魔王的埋骨地，你说看到有很多巨大动物的尸骸，那些就是魔王们的遗骨了。”

“魔王……还会复活么？”程芷想到那些会喷孢子会吐丝的植物，莫非都是死去魔王的意志？若某天它们都活过来，恐怕这世间真要成炼狱了。

“放心，不会的。”程曌看出了程芷的担心，“只有人才有轮回，魔死了就是死了，那些植物只是把魔王的尸骸当成了养分来维系这片林子。要我说，现在还是这些植物比较凶呢。”

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顿了一顿，又接道：“其实神也是一样的；神殒，就消亡殆尽了。”

神虽身死，其躯、其魂亦福泽大地。

程芷脑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那神死了，也会养出别的什么东西吗？”

“阿芷脑子转的真快。”程曌笑眯眯的看过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巨人的故事吗，那个故事其实还有后续。巨人没了双眼变成了一个瞎子，天地因他一时的好奇重回混乱，他愧疚极了，不久之后也郁郁寡欢死了。他死后，躯干沉入地下肥沃了土地，血液流尽壮大江河湖海，他全身的血管被抽离拔出，从地脉中破土而出，结成了一片林，其中一棵树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壮，它的根系遍布四海八荒，枝杈遮天蔽日将混沌天地强行撑开一层，天界由此诞生——这就是上古阿秦神树的由来。”

“而你是从阿秦树上诞生的。”

“我不过一个微末之神，岂能与撑天神树同日而语。”

两人又商量了下，今天已入夜，视线更差，决定明天天亮后再偷偷溜去探一回幽冥谷，把那块木牌找回来。用程曌的话来说，既然两人已经汇合，这出林子的路他也打探好了——阿炎已经被送出去了——木牌还是尽早翻回“活”字的好，特别是知道明晚黄泉入口还要打开，恐怕程芷会受影响，魂魄不稳。

计划拟定好了，程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一天没吃东西，毕竟不是真的死人，这村里也想不到送点吃的过来，两人只好自己解决晚饭了。程曌自告奋勇出去找吃的，结果抓回一堆魔兽，程芷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难以下咽，又自己出去摘了点果子什么的充饥。

“你真的不吃？”程曌递过来根烤熟的魔兽的腿——应该是腿吧，虽然那上面长满了眼睛。

“敬谢不敏。”程芷拒绝的很坚决。

“你不要太拘泥于人啊魔啊的了。”程曌开导，“世间万物生，必有它的道理；同样，世间万物亡，也不过是自然规律。比如现在这根腿，它的使命就是被我们吃掉。”

“你堂堂一个天界神明，哪儿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两人正拌嘴，忽然，门外有动静。

“嘘……”两人同时噤声。

外头的声音蹊跷得很，有衣衫丝帛摩擦的声音，也有刀剑环配金属相击的声音，像是来了一群人，而且毫无隐蔽自己踪迹的意思。能在这样的林子里大咧咧地走，不是有恃无恐，就是想当魔兽的点心，或者、还有种可能……

程曌先程芷一步推开门，惨淡月色下，一群行尸走肉正以茅屋为圆心，慢慢缩小包围圈。这群人死状可怖，有的脑袋被拧掉了一大半，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还连着，耷拉下来挂在咯吱窝的位置；有的像是被什么从头顶重击过了，脑袋连肩膀直接坍缩进了胸腔里，剩两条胳膊朝上杵着，两条腿动起来活像个虫子；还有的身上开了无数洞口，被当成玩物一样插满了各种手啊脚啊头啊的，臃肿的已经看不出个人样了；当然最多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那种，皮肉被利齿咬的伤口坑坑洼洼，深可见骨，还带出丝丝缕缕的肉，大部分已经开始腐烂了……

“难怪村长说最近死人多。”程芷看得直皱眉。

“他们好像是被这魔兽的尸体吸引过来的。”程曌把程芷不要吃的那根魔兽腿抛过去，这些尸体立马跟着调转了角度。

“他们也想吃？”程芷说完自己都不相信，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快吃吧快吃吧，最好把这些眼不见为净的东西都吃了才好。

“他们只是本能的想攻击魔兽。”程曌扔过去的那条腿，被几个尸体一拥而上，用蛮力撕扯地粉碎，扔在地上。

“你看他们的衣服，虽然污秽的几乎看不出原样了，却都是同一制式。”

程曌点拨完，程芷强忍着恶心仔细看，还真有了发现：“他们来自东海蓬莱？！”

“恐怕是追着东魔过来的，不幸殒命于此。”程曌唏嘘，“明天黄泉门开，也送他们一程吧。”

得知是仙门弟子，程芷心中也不再有嫌恶，反而多了敬意。他学过往生咒，正想念来安抚一下，忽然，村子的方向火光冲天、人声大作，嘶叫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糟了！魔兽袭击村子了！”

程芷顾不得再掩饰身份，唤出炎剑就想御空赶去救人，被程曌一把拦下。

“你一个人恐怕不够，我来找点帮手。”

程曌扫了眼四周，林中树叶簌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过来，再一挥手，落在地上的叶子凭空悬浮起来，上有咒文闪现了一下又再隐没，紧接着，这些叶子就朝四面八方的尸体飞去，嵌进了他们的身体里。此时，林中那越来越响的簌簌声也几乎到了门前，一只只巴掌大小的软骨动物拨开树丛，自发地朝着一具具尸体爬去，待各自躲进他们的伤口后，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就是魅，也亏得这个村子养了这么多我才能召唤过来。傀儡符控尸，魅可做驱动，那个村长倒是给了我点灵感，要说对付魔兽，他们的恨可不比任何人少。”

程曌再一挥手，一阵风将所有仙门弟子尸体尽数卷上天，输送往村落方向。队伍最后，程曌拉了程芷一把：“我已经隐去了我俩的身形，我们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