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场中秋家宴,因为九殿下的任性鸡飞狗跳。皇帝当然是不肯让程曌走的,哪有把自家迎来的神仙往人家家门里送的?
那要不咱换个皇子去和亲?也不行!程曌还真就死脑筋了,非要走这一趟,你送谁去我也要跟着去。
那就不送了!不送?不送我就自己去。
皇帝愁得胡须都要捋秃了,还是程芷识大体,保证会把程曌全须全尾的送回来,皇帝才勉为其难地允了这一趟行程。
皇子娶妻,照例来说该是灵玉公主嫁到皇都来才对,但是滇缅国不兴男尊女卑那一套,灵玉公主是时任国王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唯一的王女,将来很大可能会继位为女王,自然不能远嫁。就是苦了新郎一行,得驮着聘礼跋山涉水地走这一趟了。
白天,程曌自己骑着马溜溜哒哒惬意地很,却赶着程芷跟阿炎只能御空随行。御空除了练法力也很耗体力,华阳看了心疼的不行,晚上想给自家三殿下开开小灶,再揉揉肩捏捏腿什么的,被程曌直接罚去炊事班管饭去了。
不过也亏得程曌严师出高徒,程芷跟阿炎的进步神速,第一天只能勉强御空半个时辰,一个半月后已经可以自如随行一整天也不喊累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程芷跟阿炎结下了深厚的(共患难)友谊,两人晚上也常同帐夜话一整宿。
别看阿炎只有9岁,性子却很沉稳,想事情也完全不像个孩子,大概魔族与人族的幼年期本就不是一套算法,那些野兽的崽才生下来没几个时辰就要会逃、会追,这一想也就明白为什么程芷能跟阿炎说得到一道去了。
“到了滇缅国你有何打算?真要留在那里做个仰人鼻息的赘婿吗?”
“我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罢。”程芷苦笑,“别人虽恭称我一句殿下,但到头来我也不过是个无力决定自己命运、无力自保的人。”
“这就是当初你修习魔道的原因吗?”
“算是吧……”程芷抬眼望帐顶悬着的那盏油灯,时已入冬,皇城都该迎过初雪了吧,但在这南蛮之地居然还有小飞虫围着火光团团起舞,这些烦人的小虫子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完,就好像当年天牢里那咬的人浑身奇痒难耐的虱子,捏死一只还会招来一群,程芷那几年浑身上下被咬的没有一块好肉,狱吏和牢头本就和珏贵妃一族不对付,乐得当不知道,还要三不五时故意在程芷面前谈论,哪个珏贵妃的昔日旧部被举报有谋反意图,满门抄斩了,哪个昔年常来拜会的谁谁谁不堪折辱,自戕了……那时的程芷不过和现在程曌、阿炎一般大的年纪,终日惶惶,不知道什么时候噩运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也许是皇帝用膳时看到某味小菜想起曾和珏贵妃同享过,又或者是围园狩猎时想起曾将猎得的狐狸扒了皮做成狐裘送给过珏贵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那把魔斧。
堂堂皇族,从小受正道教化,在对魔族深恶痛绝的氛围里浸淫长大,却偏偏走上了这样一条歪魔邪道,当真是奇耻大辱。他没脸跟华阳说,身边无人扳正也无人指点,一切全凭自己摸索,甚至正光殿上听讲时也在分心观察阿炎……也幸亏他修习魔道没什么天赋,不然也许早就走火入魔了。
“……当年我也想,如果是满天神佛的谁救的我就好了。”
帐外,本想入帐的程曌停了脚步,怔愣了一会儿,又默默转身离去。
我此生使命只在阿炎;但若可以,我也想安顿好你。
“九殿下的真身,你见过吗?”某一天夜谈,程芷突然好奇起来,他从未见过当人当的如此这般、呃……如鱼得水的神仙。什么早早睡个美容觉但早起就不必了、什么寒衣节祭祖放大假,华阳你快去镇上置办点面粉来大家一起包饺子啰、还美其名曰小孩子就爱吃甜的,厚颜无耻的给自己跟阿炎每天加了餐零嘴……皇宫里的吃食礼仪都是很讲究也很严格的,程芷小时候连一颗糖豆也不能随便多吃,程曌这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些?哦,对了,那些该死的民间话本!
唯一的皇族做派大概就是对钱确实一点概念也没有,一路上虽然走的是官道,但也会经过不少穷困的村庄、遇到不少潦倒的旅人,这时候程曌就会把手头的钱分派给他们,自己的钱送完了就开始打聘礼的主意,每次看到程曌冲自己笑,护送聘礼的官吏就知道大事不妙,又不敢拂了九殿下的仙意,只好心一横、做好脑袋随时不要了的准备……还好程曌也很“体恤”,送走多少又会用法术再变回来多少,所以这一行队伍看起来一直很“体面”,嗯,表“面”的“面”——他居然还有脸嫌弃庄果儿不会理财“万贯家财皆散尽”,万贯家财到你手里都不够你散的!
“听花精们说,当年凤凰一族曾对殿下穷追猛打过好一阵,那估计真身可能也是鸟族那一类的吧。”院子里的花精最八卦了,除了教论和法术,阿炎这些年听到最多的就是天界小道消息。
“后来怎么放弃了?”
“后来凤凰一族灭绝了。”
“啊?”程芷吓了一跳,原来仙兽之间也有争斗或食物链吗,“怎么灭绝的?”
“凤不肯养孩子、凰不肯生孩子,可不就灭绝了么。”阿炎两手一摊,“凤凰本来就是比较挑剔的鸟,非梧桐不栖、非竹石不吃,已经比一般仙兽难养活了,偏偏它们还不安分,既贪图美色也慕强,所以□□后两两生厌、三心两意的不少,有的凰一生气直接把蛋给踩碎,不孵了!世上最后一只凰大概死了已经快一万年了。”
“……”原来仙兽也有这么任性的,这真是让程芷大开了眼界:那就难怪程曌也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了。
“上神的真身也可能不是人么?”程芷问,他看程曌跟庄果儿现在都是人的样子,不知道原来神仙还可以有其他品类。
“庄果儿是飞升成神的,当然是人的样子。春神句芒鸟身人面,上神先知则是盘天巨龙——据说从没有人见过他舒展开的样子,他若舒展开,恐怕全神州大地也装不下他。”
“哦……”如果是鸟,那大概也是一只古灵精怪的鸟。程芷暗暗在脑海中描摹程曌真身的样子,那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不久之后他就有了亲眼目睹的机会。
那日,队伍行至两国国境交界处,滇缅国迎接的使臣得到消息,早几日就已经在这儿候着了。面前是一片广袤的深山密林,林中常年雾瘴不散,没有当地人带路是绝对不能走进去的。曾经有一支商队误打误撞闯了进去,结果再也没见出来。几个月后,商队的领队衣衫破烂的逃回了老家,时而神志清醒、时而又疯疯癫癫,家人找了无数名医来看,都说脉相紊乱看不好,只有一个当时借宿在庙里的郎中看完后面露古怪,临走前喃喃自语了一句:老爷的脉搏跳的好生奇怪,怎的跟庙里长鸣钟的敲打频率一模一样呢。
当晚,一语成谶!领队的肚子被一只利爪从里剖开,跳出无数青面獠牙的狰狞厉鬼、见人就吃,原来他早就已经被掏空吃干净了!最后跳出来的那只妖怪手里还拽了根肠子,一头正拴在寺庙的那口长鸣钟上……
“这肠子拴了那么老远,怎么也没人看见?”程曌边吃糖边听滇缅国使臣讲故事,末了,笑眯眯发问。
“呃……这?或许是邪魔的力量让人都看不见吧。”使臣不知道程曌真正的身份,只当是随行的一个不足挂齿的小皇子。
“真相恐怕是这个领队阴差阳错拿到了什么法宝,逃出生天,结果被追来的妖魔连累致全家遇害。”程曌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那个妖魔居然知道化成郎中的样子找人,看来也是开了灵智的。”
程曌轻轻巧巧一句话,众人心中大惊,特别是滇缅国使臣一行,从此对这个样貌清秀的小皇子再不敢小觑。
“东有蓬莱、西有瀛洲,这是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的两大仙山禁地,还有北边的皇城,实际上也是先天神力封印的结界所在……你们难道不奇怪吗?为什么天界独独没有插手南边呢?”回到自己营帐,程曌向程芷和阿炎提问。
“因为南边魔气太盛。”不愧是天生邪童,这几日阿炎早就感觉到了,越接近国界,身体里的邪魔力量就越充盈。程芷虽然也在入魔的进程中,但毕竟还是凡人,这几日只是觉得有点躁动,还以为是天气湿热所致。
“没错,南边是魔族的祭祀地所在,通常来说,有大魔降世或是魔王登基,都要来这南边走一遭的。”语罢,程曌看了一眼阿炎,他当初就是被庄果儿从这南地寻回的。
“近来东边新出了位魔王,连上古凶兽九婴都被他收服了当坐骑,力量恐怕非同小可,老庄已经赶过去了。”
“难怪近来东海不太平,已有多个城邦百姓内迁、沦为泽国。”程芷若有所思,“照你刚才的说法,如果是新登基的魔王,岂不是才来过这里?”
……程曌没接话,通常这就是默认了。
“接下来的这段路恐怕并不好走。”程曌勾勾手指,有枝条从帘外探入帐内,仿佛活得一样,居然是阿秦树。程芷其实也注意到了,他们跟滇缅国使臣会和后暂歇的这几日,驻扎的这片地方一夜之间长出了十来棵阿秦树,树干遒劲、树冠冲天,将整个营地包围在里面。这恐怕也是程曌的授意了——等等,他的真身该不会是棵树吧。
枝条到了程曌手里就按一定方向自己盘了起来,最后成了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牌,正面木纹似乎是个“活”字,背面就是“死”字了。这样的木牌经程曌的手化出了几十块,程曌给自己还有帐里在场的程芷、阿炎、华阳各一块,又吩咐华阳分发给随行的众人包括滇缅国使臣一行。
“这木牌可吸走人周身散发出的阳气、暂时掩盖活人的气息,将‘死’字面朝上带着进入雾瘴森林,不至于惊动了那些有的没有的。不过一定要记得出来后要及时将木牌翻回‘活’字那一面,不然阳气亏缺太久,恐怕魂魄不稳。”程曌叮嘱道。
另三人于是依言贴身佩戴好,程曌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万一木牌不慎丢了也不要太慌张,只有当初翻‘死’字面的人才能再把它翻回‘活’字。但切记,一定要尽早把它找回来。”
送聘的队伍又原地休整了几日,主要是在等滇缅国派出的马队到齐。这马队里的马很特别,眼睛都是瞎的,但走得却都整齐的跟条直线似的。使臣说这种马养来就是为穿过这雾瘴森林派用场的,出生几个时辰之内必须要把眼睛弄瞎、耳朵弄聋,好叫它们不看到这个世界,也就不会生了恐惧忧怖之心。它们从小吃的都是避瘴的药草,认路全凭鼻子,这一路上标记下的灌木树丛也都是无数前人用生命种下、用血浇灌出的。总之一句话:没有这马带路,神仙也难逃出生天。
神仙真也过不了?
程芷偷偷看了眼程曌,他居然已经在给领头的那匹马梳理蓖毛、拉拢关系了……得,看来这回真是要仰仗这帮四条腿的兄弟了。
程芷把他们自己带来的马都放了,反正它们死活也不肯再踏前半步了。使臣说既然是迎亲的队伍,大家拿了木牌现在都是“死人”了,那队伍里是不是该扎点纸人充充行伍,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嘛。于是一行人又原地多逗留了两日,集体糊纸人!
因为皇帝不放心程曌随行,这本来是集结了一派大内高手、无比精英的一支队伍,在经历了这一路又是包饺子又是糊纸人,哦对了,程曌还使唤过他们帮农忙的村民带孩子……如今精英们也都被磨练地非常接地气了,原地解散就可以各自营生去了的那种。至于皇帝不放心的原因到底是怕程曌受伤,还是怕程曌跑了,就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了。
当这支掺杂了不少纸人的“冥婚”队伍再次集结准备出发的时候,程芷突然就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也曾经历过这般荒唐的一幕……
然而不待他细想,就被程曌打断了。程曌解了根带子,一头缠在程芷的腰饰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又用法力隐去好不让旁人看见。
“可通讯,可……救命?”
程芷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程曌看程芷古古怪怪的,“但是可以让你不跟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