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程芷便每日都来程曌处修习。那天被庄果儿的剑风割烂的袍子,事后程曌也领他进屋换了新的:
“老庄身无分文穷得很,这衣服我替他赔了吧。”
“他好像一直没什么财运,以前万贯家财都被他散个精光,结果当个神仙还老欠人钱,莫见怪莫见怪。”
程曌一边抱歉,一边跟阿炎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这是程芷第一次进程曌住的地方,实在是……太乱了!进门的一大片是一撂撂的册子,从地上堆到有房梁那么高,浅浅看了眼,不见佛家或道家经典,反倒都是些民间话本志怪小说之类的,想来在**论道一事上神仙也算是顶配到头了,莫不是打算要开辟什么新赛道了?往里一片是些堆得毫无章法的手工艺品,也有些机械玩意儿,涂料看着粗糙得很,肯定不是皇帝赏赐的那些,也不知道他这深宫高墙的从哪儿搞来那么多民间的东西。
再往里走就唐突了,擎等着程曌他们拿衣服来也不太礼貌,程芷百无聊赖地翻开手边一本画册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居然还是本小黄书!要说这书里的笔墨措辞倒还挺文绉绉,讲的是一代皇帝开疆拓土的故事,但这配图就太吓人了,每一张都是帝王在**,先是跟自己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后来受城主赏识又跟城主家小姐,再然后立下赫赫军功跟被俘虏的敌国遗孀,待到天下大定更是日日与那三宫六院的佳丽们寻欢作乐。明明文字看着都挺正经,怎么插画如此不堪?程芷难以置信地把册子在手里翻来倒去找了两遍,只有一个落款:卜祥。
卜祥?不详!程芷哑然失笑,故事的出处他已经看出来了,化用的该是前前朝皇帝开国的那段经历,揉杂了正史和一些轶事,看得出写故事的人对史料还有些研究,只可惜英雄不敌美人,大概光写历史根本没几个人买,书铺老板只好找人牵强附会地添些艳画,拉动拉动销量,只是写书之人毕竟要脸,落款再难用真名,只好化作“不详”。
“芷殿下在看什么呢?”程曌正好跟阿炎带着几匹布料出来,看程芷扶额苦笑,好奇地把头探过来。程芷一个激灵赶忙把书合上,虽说面前这位的真实年纪估摸着能抵得过好几十个本朝了,但毕竟看着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看这些画总是不适宜的。
“哦你在看这本啊,故事说的还行,图就太离谱了。”
“……”原来已经看过了。
“这开国皇帝言重明明好的是男风,当年他后宫里的男宠比女人还多,三妻六妾不过是为绵延子嗣,他都是捏着鼻子做的,根本不可能有画上的这些艳遇。我当年溜进皇宫时还不小心撞见过……”
程曌小嘴自顾自叭叭叭地说,程芷却听的脸青一阵又白一阵,不知道该先捂自己的耳,还是先捂了程曌这张嘴——任谁看到九殿下顶着这样一张纯洁清白的脸,却泰然自若地说着这些**荒唐的事,都会觉得难以接受吧。
“咦?芷殿下何故如此看我?”
“……九殿下可还记得您如今只是九岁稚童之身。”
“原来惹芷殿下不喜是因为这个。”程曌莞尔一笑,“但若心中本无一物,又何惧惹这些尘埃呢。”
是了,心中无一物……程芷突然就明白程曌身上那种不似活人的违和感来自哪里了,不是因为他的来历样貌“人间哪得几回闻”,而是他即便与你在谈笑风生,可看你的眼神依然与看物无异。要不怎么说天地视万物为刍狗呢,因为他生的一副人的样貌,便常常叫人忘了他神明的身份。殊不知,看起来再鲜活,他也只是天道披了张人皮罢了,凡人的七情六欲恐怕从未真正有过,更不会自缚于爱憎愧羞这些情绪里。桃花怨他偏爱海棠确实怪错了,他为阿炎出头也并不代表这些年朝夕相处的份量就更重一些,至于他送给自己的这把剑,赠给别的阿猫阿狗与他来说恐怕也没有太大差别……
程芷突然有种冲动,想看看有朝一日,这高高在上、无爱无憎的神仙被拉下神坛后会是什么表情,也会变得沮丧、愤怒、一蹶不振吗?然而这个想法堪堪才冒了个尖,就把程芷惊得清醒了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生出这种逆天叛道的想法?
一旁的程曌也觉出不对,翻手搭住程芷的脉,片刻后面露惊奇:“之前与魔器常伴却迟迟入不了魔,如今没了魔器,反倒有入魔的迹象了。”略一停顿,又说:“也好,你本就不再适合修仙,魔修亦是道,愿你能守住本心,今后可与阿炎一同在我这里修习。”
“你不怕我真的入魔吗?”
“我为何要怕?”程曌笑着反问,“你看,阿炎在我这里住的不也挺好?”
“你不是上神么,你不憎恶……魔族?”
“唔,世人好像确实都是这么想我们的。”程曌略作沉吟,“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当作是……天界的话本吧。”
“远古时候有一个巨人,他的左眼盛的是光明,右眼盛的是黑暗。每天,当他睁开左眼闭上右眼的时候,天就亮了;反之,天就黑了。人们也都跟随这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巨人突发奇想,如果我同时睁开两只眼睛会发生什么呢?他太好奇了,也很快这么做了。结果,左眼的光明发现了右眼的黑暗,右眼的黑暗也虎视眈眈地盯上了左眼的光明,他们从巨人眼睛里跑了出来,彼此争斗撕咬……从此,人类世界失去了安宁。”
说到这儿,程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又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程芷的左眼:“你看,即便不是同一边的眼睛,看出来的东西也并无不同,对不对。白天黑夜本无贵贱,那为何神族魔族就要有正邪高低之分呢?”
“可是神族救人,魔族却吃人。”
“那不过是站在你们的角度看而已,人类不是也吃肉吃鱼么。”
“所以你不恨魔族,也不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为何要恨他们?”程曌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们是伤过我?还是偷吃过我家大米了?”
“可你的手上却沾满了无数魔族的血。”
“阿芷,你要知道。”程曌敛了笑,程芷发现,那双笑眼里的眸子果然如无机质般冰冷。
“巨人为什么突然想睁开眼?”
“?”
“是天道要神魔相争的;天道的道,从来就是没有道理的道。”
那日程芷心事重重回到藏书阁,才发现自己最后挑的是件月白色的料子。程曌照拂他、为他出头,他内心深处无法不朝他亲近,但想起他说的“如果有一天天道要我杀人,我也未必不会照做”,他又无法不畏惧他、想逃离他……
华阳看出程芷不对劲,却又问不出什么口风,只好作罢,拿了料子安排给嬷嬷做衣服。算来离中秋宴也没几天了,九殿下那里的料子果然是最好的,最顶级的丝帛,最出彩的绣工,挑不出一点点错。待成衣做好给程芷试穿上,连华阳看了都眼前一亮——衬得三殿下儒雅极了。
到了中秋宴当日,程芷照例白天还是要先去程曌那里修习。近段时间程曌想出了新的折腾人的法子,美其名曰是学习凌空御剑术前的基本功,把程芷串在一根麻绳上各种360°翻滚,第一天下来程芷直接就吐了,接下来好几天也吃不下饭,程曌就在一边给他打气:
“不错不错,阿炎第一天练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
“天上不比地上,凌空御剑时若与人过招,在失重状态下还能做出反应是很重要的。”
“阿芷你虽然是习剑的天才,但练武哪有只在脑海里想的,实操还是很重要啊。”
……凡此种种,这几天,程芷都只能一身短打上阵,还每天都练到衣衫湿透。中秋宴当天,程曌让程芷索性就把晚上要穿的衣服一并带过来,练完功沐浴更衣后,他们正好可以一同赴宴。
三殿下跟九殿下近来过从甚密,这消息早在宫里传开了,所以当家宴上大家看到程曌、程芷和阿炎一同出现时,既被吓了一跳,又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珏贵妃的关系,皇子们跟程芷素来不亲近;又因为上神的身份,他们跟程曌也不大来往。这歪打正着的,居然让两个落单的皇子抱起了团?皇子们的表情都有点复杂,一方面他们嫉妒程芷不知道用了什么马屁功,竟抱上了九殿下的大腿;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会不会遭致报复,毕竟当年程芷落狱时,自己或自己的母族可没有少做落井下石的事。
席还未开,皇帝皇后也未至,最先迎上来的人是太子程祺。说来他还是程曌的亲哥哥,前皇后被珏贵妃逼疯以后,皇后之位悬空数年,直到程曌的降生,程祺的母亲这才母凭子贵坐稳了皇后的宝座,程祺又再子凭母贵被封为了太子,这兜兜转转地说来也该感谢程曌,所以程祺对这个弟弟一直礼遇有加,三不五时地差人送这送那过去,虽然人家可能根本不需要。
“阿曌你来了。”所有皇子中,只有程祺敢直呼程曌名字,怎么说呢,毕竟他是唯一一个看过程曌开裆裤模样的皇子。
寒暄两句后,程祺再朝一旁的程芷点点头:“阿芷也是许久没见了,这一眨眼都已经束冠了呀。”
至于再一旁的阿炎,程祺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再看。人类憎恶魔族,这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记忆,若不是程曌坚持,这场中秋家宴连贴身侍卫都没资格随侍在侧,哪里能容许一个魔孽踏入。至于程芷,程祺对他倒不反感,即便珏贵妃尚在世时,自己的读书武功也是最称父皇心的,这是他的骄傲,怎会因一个程芷而动摇?再说,自己的母族势力本也不可小觑,珏贵妃当年一门心思想扳倒皇后,一度还动过想拉拢程祺母族的念头,万幸最后不了了之。
“太子殿下上回将那枚稀世和田玉赠予了我,实在无以回礼,便托上神先知萃了一滴‘先知酿’。”程曌一翻手,一个袖珍葫芦出现在掌心,“若今后遇到无法决断之事,可将这滴‘先知酿’化于水或酒中,分撒于纸上,结论自见分晓。”
原来是天上的法宝,程祺大喜,接过葫芦又引程曌、程芷分别入席。这时,皇帝皇后也到了,众皇子忙不迭再站起行礼,皇帝的视线扫过一圈,突然定在了程芷这里。
“芷儿果然生的愈发英俊了,颇有朕年轻时的风采。”皇帝赞许的点头。
“父皇谬赞,儿臣不敢当。”程芷还礼,心中却狐疑起来:皇帝对自己已多年不热络,怎么今天却第一个和自己说起了话?
“嗯,这身衣裳也合适,更衬得我芷儿才隽卓绝。”皇帝早就忘记这布料是自己拨给程曌的了,还以为是程芷拿着中秋赏例添置的。嗯,收了钱就好办了,皇帝突然信心大增,稍微打了下腹稿,接着开口:“话说我芷儿已经行过冠礼,行了冠礼就是大人了,这长大了自然就该分府出去住了,别老是打扰……打扰、呃,哪儿?”
“藏书阁。”一旁公公轻声提醒。
“哦对了,藏书阁!可别再赖着藏书阁的嬷嬷们了。”
……程芷心念电转,一时间有了诸多种猜测。
“芷儿可去过南方?”
“少时跟随父皇南巡时去过,其后未曾。”
“南方是个好地方,钟林毓秀、山水奇佳,是个修身养性安居乐业的好去处。”
到这一步总算是听出点眉目了,皇帝这是要赶他去南边了?
——没想到,还远不止如此。
“南方有个滇缅国,芷儿可曾听说过?”
“书上读到过,滇缅国地广却多崇山峻岭,宜居的地方少,因此人丁也不兴旺,但他们却很会利用地形打仗,先祖皇帝曾数次南征想收了这南陲之地,皆败于易守难攻的峭壁之下,因此这些年都只是以联姻来做维系两国的纽带……”说到这,程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看来芷儿对这滇缅国的了解也不少,甚好甚好。”话题引到这儿,接下来的话也就顺水推舟了,“前不久滇缅国派使者来访,他们的灵玉公主年方二八,正是婚配的年纪,上一次两国联姻还是你王叔那辈,如今他作媒差人来求亲,这面子我们是不能不给的。”
皇帝窥了眼程芷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也没有不忿,稍稍宽了心:这穷山恶水的破地方,老八当年哭爹喊娘不肯去,隔年还三天两头来信诉苦,现在倒想起来坑侄子了?
“你也知道,你的哥哥们都已娶了正妻,你的弟弟们又年纪尚小……听说这灵玉公主是滇缅国第一美人,也是滇缅国国王最宠爱的女儿,她的夫婿必也会得皇室的赏识器重。而且那里盛产珠宝翡翠,如果能打通商路,对我朝更是大有裨益、功在千秋——这门亲事可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
呵,难怪又是赏钱又是来搭话,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芷儿意下如何呢?”都动之以情再晓以大义了,任谁都知道问也只是走个形式,没人敢当众拂了皇帝的面子,就算是太子也不能。
“儿臣惶恐,蒙父皇抬爱,愿为两国永世交好略尽绵力。”有的人心里不痛快,即便明知改变不了什么也要甩点脸色闹上一闹,最好大家都不痛快,心里才舒坦——这样实在是笨得很,既不能改变结局,还平白让别人多了提防的心。程芷就不会这么做。要么不去,豁出身家性命;要么去了再做筹谋,先不叫人看出什么端倪。两条路,程芷背后没有母族撑腰、孑然一身,如今的境况也只能选后一种。于是他一掀袍,正欲跪地谢恩,突然,一旁有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
“既然是那么好的地方,那索性也捎上我一起去吧。”
“九殿下?!”众人愕然。
这一头的九殿下语出惊座,那一头的程曌已经跟庄果儿过手了千招。
“这里既然是我的记忆镜。”程曌嘴上说着话,手上动作却不见有丝毫凝滞,一把素剑使得如银龙上下翻飞,一招更快过一招,“……没道理我还会输给你吧!”
庄果儿表情看起来有些无语,动作分毫未慢,罗刹应声迎战,倒也未见落下风。
程曌如今**凡胎,法力至高不过与将飞升之人齐平,庄果儿却是实打实的上神真身,因此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不动用神力或真气,只以招式比拼。一番交手若行云流水,四周是炎火灼灼随剑气摆动,居然还挺赏心悦目。只可惜又千余招后,程曌终究败下阵来。
“你说的没错,我果然没有使剑的天赋。”程曌把素剑一扔,干脆认输,“真是不讲道理啊,你也就算了,阿芷我也赢不过!虽然他习你的剑招剑路,但那也都是经我手教给他的,最后倒好,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程曌闷闷地一抱胸,撇撇嘴。
“那是因为剑和剑意本就是为保护人而生的。”庄果儿也还剑入鞘,“有的人用来自保,有的人用来保护别人。阿秦,从前你没有想保护的人,你护的只有天道。”
“……但你现在的剑已经比之前要强上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