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剑风来得又快又狠,武艺高强如华阳居然也完全来不及做反应;程曌大抵是能阻拦的,却未见他动,身旁的阿炎甚至还自保地后退了一步……眼看程芷就要被伤到,危急关头,他神情微动似是有了什么决断,紧接着步伐也动了,堪堪用一个最小幅度的侧身避过了,只让剑风划烂了衣袖,连带着袖中的一串佛珠也被割断,珠子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殿下!”华阳这一声惊呼此时方才落地。
“不碍事的,芷殿下可不是武艺稀松的人。”程曌早已洞穿一切,宽慰华阳,“藏书阁里的那些剑招武功,想必你家殿下也已经习得七七八八了,他刚才的琉璃步若非局限于内力尚不济,此时就算想要取我和阿炎的人头,也只在须臾之间。”
“殿下会武功?”华阳惊讶地合不拢嘴,他每天与三殿下同吃同住同行,三殿下是什么时候习的武练的功?自己怎么不知道?
像是料到了华阳心中所想,屋内那个神秘人接过程曌的话:“有些人习武需得刻苦,每日挥剑练功六七个时辰不辍,十年后得功成,一般大众皆在此列;有些人每日习武三四个时辰,尚有余力培养些诗琴棋画的雅艺,三五年后功成,得儒侠美誉,已属资质上佳;有些人习一种武能悟数种功法,谈笑对弈皆有所得,开山立派一代宗师者大抵都如此;然而还有一种人……”
说到这,神秘人的声音一顿,正好留给众人把视线投给程芷的时间。
“还有一种人,招式武学无须身体力行,于脑中识海复默一遍亦有同等效果,这种人,万年难得其一。”
这一说,华阳突然就想起程芷带着他,不厌其烦地把藏书阁的所有书都搬出来晒了一遍的事了,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武学库珍藏的那些,只是当时谁能想到,三殿下居然用晒书的功夫就默记下了所有武学,每日冥想皆为练功——这也太作弊……不,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看倒也没那么稀罕。”程曌笑吟吟地望向屋里,“像这样万年难得的武学奇才,眼下不就有两个了吗。”
“万年难得、武学奇才”这顶高帽子,程芷受不受得起不知道,但用来形容屋内这位却是再恰当不过了。他的“天下第一剑”昔年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服,只是后来求道入了仙门,于是瀛洲剑仙的名号也就更为世人推崇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他虽是仙门中人,佩剑却叫罗刹,一说此罗刹取意自罗刹国,剑出鞘则世间荒诞无不可斩;另一说此剑本为鬼王佩剑,当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有一次打败了鬼王得此战利品,因为用着比凡铁趁手所以就再没换——程曌倒是从没问过这把剑的由来,但以他对庄果儿的了解,后者应该更可信一点。
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还欣赏起来了?眼看大家话题有跑偏的趋势,阿炎忍不住出声提醒:“可是他还私炼魔器。”
哦对了,还有魔器。华阳刚刚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自己这些年来全力保护的三殿下,其实翻翻书的功夫就已经胜过自己百倍千倍的事实,突然又被提醒这位殿下能得居然还跟邪术魔物沾上了边,眼前又是一黑。皇宫里容易掉脑袋的禁忌,小到口舌是非,大到欺君罔上,不一而足,但崇拜魔族玩弄蛊术肯定是最最严重的那种,三殿下这些年是受了不少委屈,莫非他早已生了复仇之心?想到这,华阳觊了眼程芷的脸色,他如今被拆穿了也看不大出情绪,只是沉默地盯着程曌和程曌的……脚边?
“唔,至于这魔器嘛。”程曌顺着程芷的视线弯腰捡起刚才滚到自己脚边的一颗佛珠,奇怪的一幕出现了,那颗佛珠到了程曌手里就开始扭曲变形,且不断变大,最后竟成了一把连斧头带斧柄、通体漆黑的斧子!乍一看与普通农户家用的无异,但那黑却黑得太不自然,不是上了颜色的那种黑,而是把周边的光都吸进去、看不见颜色而成的“黑”。
“原来是它?!”真难得程曌好像认识,不但认识还很吃惊,皱眉问程芷,“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是在狱中牢房里找到的。”程芷如实相告,一是看在程曌的语气依旧和风细雨、不讨人反感的份上,二是他自己其实也对这魔器十分好奇,当年刚发现的时候还讶异过天牢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把利器,甚至怀疑过这是不是有人要他自行了断的意思……如今看程曌他们的态度,想必这把斧子的来历也不一般。
“当初天界遍寻不着,原来它逃到凡间来了。”程曌细细端详起来,后面的话好像是在跟这魔器说,“你怎么到了人间还被关进牢里了?还是、你是特意在那里等什么人?”
重新打量程芷,当今圣上不愧是基因强大,育有的十二子除程曌外,三殿下是唯一一个长得不像父亲像生母的,样貌自然格外出众,尤其是眼尾那抹红痕,多情又无情。程曌当初在正光殿上第一次注意到程芷根本也不是因为什么魔器,而是这张脸在前排一众皇子中实在太打眼了,少年三殿下当时未及弱冠,如果不是这身世,恐怕来递生辰八字的公主郡主们都要踏破门槛了……可惜了,程曌当时想。
但如今要说就是那个人,好像又都不太对。
程曌再看了阿炎一眼,问屋里:“老庄,你怎么想?”
“谨慎些,或许要再观察些时日。”
到这一步,屋里人才终于走了出来,程芷和华阳同时抬头看,不知道这道人施了什么仙法,程芷看过去始终朦朦胧胧地像拢着一团雾,面容根本看不真切,只知是穿浅藤紫衣的道士打扮,身形颀长仪态板正,腰中配着把冥色窄剑,垂一缕天青色流苏。再看华阳,也是一脸吃惊。
“难怪一直多得九殿下关照。”正光殿上的无数次对眸、突如其来的邀请,现在原因都找到了,程芷其实是感到失落的,他原本在期待什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太清,但无论有过什么幻想希冀,如今也都可以破灭了。程芷并不把这些失望放在脸上,只是话音比之前冷了些:“正如这位道长所说,私炼魔器,其罪当诛——程芷领罪。”
“殿下!”华阳急了,三殿下的为人,这些年来没人比随侍在侧的他看得更清楚明白了,虽然偷学武功、私炼魔器确实该死,但三殿下却从未用这武功或邪术害过人,藏书阁里有不少年老体弱的太监和宫女,干不了多少活,俸禄也微薄,他还常常用自己不宽裕的月俸来接济。华阳自己也是,他不是什么王侯贵族出身,当年凭着一身真功夫被珏贵妃一眼相中安排在程芷身边,不管外面人是怎么说珏贵妃的,但她对华阳却是再好没有的主子了,隔三差五有赏不说,就算犯了错,珏贵妃也只让程芷决定罚不罚,最后自然都是不了了之了……及至后来天翻地覆,程芷被押入天牢,华阳也被发配去边疆苦寒之地做劳役,所幸都还能保全性命。大赦之后,程芷出狱第一件事便是冒着再触逆鳞的风险,向皇帝把华阳讨了回来。程芷本意是要放华阳出宫还他自由的,是华阳自己心甘情愿留下陪着程芷,这些年过来,两人虽是主仆,却更胜兄弟。
“华阳斗胆,恳请九殿下明察之后再定夺。”华阳跪在程曌面前,将佩剑解下,再双手捧举过头顶以证其心,“三殿下虽私炼魔器,实质只为自保,从未用这邪术害过人,华阳愿以自己性命换九殿下三思。”言罢,抽出剑就要刎颈。程芷刚要上前阻拦,程曌先一摆袖,剑身就齐刷刷断成了三截,彻底报废。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听我把话说完。”程曌被气笑了,走到程芷身边,“芷殿下,冒犯。”只见他像医官把脉一样捏住了程芷的手腕,一股热流随即从程曌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流入程芷体内、四处游走探查。程芷冥想练功时也会动用真气体循,但此时的感受却大不一样,明明能觉出是两股气息,却意外地……很合?不多时,程曌就撤了手,程芷竟觉得身体比之前还要轻巧了许多。
“果然毫无入魔迹象。”这句是对着庄果儿说的。
“芷殿下虽然是习武的天才,但对于魔修一道却好像……不太开窍啊。”这句是对着程芷说的。
“……”你听听,这像是仙家该说的话么。
“华侍卫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其实早就发现芷殿下身上有魔器的迹象了,但芷殿下自身却一直是气脉清正的,所以也想找机会验明一下。”程曌笑笑,“而且我不是说了么,这次请芷殿下来是有东西相赠。”
说着,程曌翻转手心,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凭空出现,剑柄并无太多装饰,全因剑锋已足够夺目。
“这是我驻守地脉时闲着无聊拿熔岩炼的剑,在地火中足足淬炼了一万年,本想留着自己用的,结果某人说我‘于使剑一道属实差了些天赋’,于是就想送一个衬得上它的人。如今看来与芷殿下该是有缘,还望殿下不要推辞。”
这发展可太出人意料了,程曌非但不追究程芷私炼魔器的罪,还奉上神器宝物,这下连程芷自己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了,阿炎更是羡慕的不得了。
一旁庄果儿的佩剑罗刹也在嗡嗡作响,看来棋逢对手它也很兴奋。庄果儿早知程曌有此打算,倒也很赞同:“这剑虽出自你手,但源头终究还是来自地火,你用不合适。如今我们拿走这魔斧,正好还他一样,也不算太亏欠。”
程芷当然知道魔器一旦被发现,必是留不住了,要说他有多留恋倒也谈不上,但毕竟炼它多年,如今已能自由操纵变化它的形态,真就这样给出去也是不舍得的。
“你看他还不大愿意呢。”阿炎扁扁嘴,程曌这把剑他也是第一次见,但甫一见就倾心不已,他是魔童降生,有万丈业火相随,这剑想必应该跟他也很合,但为何程曌宁肯强塞给别人也不给自己呢?哦是了,他毕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魔孽,跟殿下们自然是不配相提并论的。
程曌看出阿炎的不悦,安慰他:“我也有东西给你。”同样从手心中翻出一条长鞭,“这鞭子是阿秦树的枝条所化,与我同源,你一直是跟着我修行的,以后也跟着我习武吧。”
程曌不仅给了自己天界神武,还允了教自己武功的事,阿炎突然也就不那么纠结那把炎火之剑,高高兴兴地谢过领了。
“你与阿秦树同源?”这还是程芷第一次听说程曌的身世,世人只道他是上神转生,但上神都是什么来历出处,凡人也都说不大好,就连庄果儿这种修仙飞升的,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都很少有流传,更不要说程曌这种沐天而生的了。
“呀我没说过吗,我其实是从阿秦树上诞生的。”程曌本就无意隐瞒自己的来处,只是一直没人敢问,他也就想不起要自我介绍了,“所以我真正的名字是叫……”
程芷只觉又一阵天旋地转,似有一个名字噎在胸口呼之欲出:
“阿秦……”
另一边,程曌也进了记忆镜的结界,不过他看到的东西可要光怪陆离得多,一会儿是一群猴子簇拥着穿着龙袍的猴大王从身旁经过,一会儿是无脸女鬼挂着一身大大小小的嘴在御花园的池中大喊救命……程曌懒得去看,一路目不斜视往里走,直到站定在了自己从前的宫门前——时隔五百年,终究又回来了。
推开门,院内百花争放,一棵高高的海棠树下,穿紫衣的仙人正气定神闲地坐着下棋,棋盘边放着两盏茶,对面却没坐人,看来是正在等程曌过去……
“没想到阿芷的记忆镜里居然是把你分给了我,亏他还一直当你是情敌来着呢。”程曌边说边在庄果儿对面坐下,从棋奁中捻起一颗白子。
“该你下了,阿秦。”庄果儿提醒。
正当程曌准备落子时,身边突然蹿起熊熊地火,什么庭院、百花,一瞬间都被火舌吞噬,举目四望皆是岩浆在沸腾翻滚,只留出下棋的这一方小小天地,还有对面观棋沉思的庄果儿。
程曌小小吃了一惊,复又莞尔一笑:
“原来这里是我的记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