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不能瞧着她受人欺负,可杨家的产业都在象州,我却不能丢下省城咱们自家的产业赶过去。那产业但凡还在她手中,想夺去的人,便断不会少——就比方一个孩童带着一袋金子走在闹市之中,怎么能不危险呢?”
“唉!”苏老太太很认同这个理论,她说,“她不如将那些产业卖了,带着女婿的遗腹子,便来和我们同住,有什么不好呢?难道咱们家还缺她们娘儿几个的口粮?”
“卖也要看卖出什么价,那到底是妹婿家中几代人的积累呀。若是那起子趁火打劫的奸商,说不定便借机压低了价钱呢……”
苏老太太“啊”一声,道:“那些人,都是些欺负孤儿寡母没见识的丧良心东西!若是杨家女婿还在,他们怎么敢这样!”
苏大爷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家中有男人便无人敢欺,若是没有男人,那……唉,我的妹子怎生如此命苦哇。”
“你也是男人!”苏老太太急道,“不如你现下去象州,出个公道的价码,把她家的产业都买下来!让她来和我一同住!那些铺子庄子的,倒也不必再卖出去了,拿来养她们娘儿几个是正好!说不定还能给孩儿们攒个身家的!”
苏大爷的笑容,有那么一刻,不太完美。
他当然是想要杨家的家产的!
但用那么多家产养他妹子,和妹子带来的“野种”们,他就不那么愿意啦:若是妹子肚皮里爬出来的崽儿,倒也罢了,可他早就听说,那杨二爷也是个活骡子:他妹子都无所出的,那几个姬妾就赶在活骡子人生的最后半年纷纷有孕……
他很怀疑,惠娘名下那几个孩子,是不是干脆连杨家的种都不算呢!
有了这层怀疑,苏三爷甚至还猜想,说不定他妹婿的死也另有原因。
女人当然是不敢谋害自家的夫主的,就算一些个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敢这么做,充其量也不过是用些下毒之类的法子,而杨二爷是被马摔死,那自然是只有他贴身的小厮有嫌疑了。
而小厮恰好能出入后院的!
说不定那三个妾婢中,就有一个是小厮的相好,怀了他的种子,小厮才看着家主碍眼,设下毒计,除去主人呢。
这么一想,在苏大爷的眼中,杨家那一个出生的和两个还在娘胎中的孩儿,便都是野种了。
他凭什么拿自己的钱养野种?
“惠娘也便罢了。”他说,“那几个孩子,与我家沾不上一滴血的亲缘,也接来同住,我觉得是不妥。”
苏老太太道:“你若是不接那几个来,你妹子怕也不肯来呢,她最是个贤惠的……”
“就说娘想她在身边侍奉,她也是个孝女,怎会丢下娘不顾?”苏大爷道,“那几个小的也自有他们的亲娘,咱们给口吃的给尺布,冻不着饿不着,也就是替惠娘尽了嫡母的心意了。难道还把他们当自家的哥儿姐儿?没得折了他们的福分。”
苏老太太眉眼一沉:“你这话便说的不对了,可怜那么些孩童,没见天日呢就没了爹,你既然得了他们爹爹留下的家产,难道不该好好儿养大了他们?”
“……若不是我家惠娘贤德,愿意留下陪他们娘吃苦,他们本就该过那样的日子!人的福气都是天上给的,他们还没落地就没了爹,谁知是不是克家中长辈?”
这话说到苏老太太心里去了。
儿子与女儿,固然可说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然则在掌心挠一下和从手背上剜下来一块儿相较,那便有了轻重了。
女儿只是要和那些不是她亲生的小兔崽子告别,可儿子却有可能被那些命硬的小东西克着呀!
她就犹豫了。
苏大爷说:“娘不如劝劝惠娘?”
苏老太太慢慢点了点头,沉吟道:“也是,她若是将那些孩童带来,他们的母亲是跟来呢,还是不跟来?跟来,在咱们家里不方便,不跟来,却要那些个可怜的孩儿没出襁褓便与生母别离,这也不是做人的道理呀。”
苏大爷心里都开花了。
他不了解杨二爷的妾室们,只觉得那些个小狐狸精,既然有本事勾搭男人,那便难说会有几个坏心眼子,若是招在他妹子身边,说不定就要把人带坏。
但他妹子是个实心肠的好人儿!
让妹子一个人来他家里长住着,那杨家上下,可不就只有他的人说了算吗?
有老太太相助劝说,他觉得稳了!
母子俩在救助妹妹上达成了一致,他们可都是好人呐。
但妹妹表示:啊?
行为举动和从前全无二致的惠娘,当天听得母亲一句“你回家里来,陪着我罢,我人老了,只盼着儿女在身边”时,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说:“娘要我回来尽孝,我自然是该来的,只是我家里还有孩儿们,我若是独个儿来了,他们可怎么办呢?”
苏老太太说:“他们自有他们的娘,你若将他们带来,岂不害得他们母子分离,反而不美?”
素婉抿了抿嘴唇,她道:“可二爷没了,我是杨家的大娘子,我怎么能丢下她们,自己回来享福呢?叫人家看了,定要说我品行有亏。”
苏老太太就很感叹:“都是娘将你教得太老实了,那些个狐狸精,难道自己就没别的本事养活孩儿?她们当初冲着富贵进了杨家,如今有这样的结局,又能怪得了谁呢?”
至此,素婉都还以为,这苏老太太是可怜女儿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辛苦呢,因道:“倒也不都是自己渴慕富贵才来的——也有几个是爷强娶来的,唉,也都是可怜人。”
“什么可怜人,”苏老太太眉头一皱,道,“她们若真不想嫁,一根绳儿就能吊死去,既然嫁进来了,那还有什么不情愿?你可别失了心志想着怜悯她们,她们争你男人的时候,你宽谅不妒忌,是为了叫她们给你男人开枝散叶,这是正室的本分。如今男人都没了,你给她们些养孩儿的钱钞也便罢了,管她们艰不艰难做什么!她们若真想清净过日子,又没有手艺,不还能出家么?庵里也管饭哩!”
“可是娘,那边也不止是有人呢,还有爷留下的铺子庄子,也少不得人去看着。”
“那有什么为难的,那都是死物,卖了就是了——你哥哥有的是钱,叫他买了去,往象州派个管事的盯着,不就结了?我可听说了,那象州城民风不好,有的是人想欺负你呐!你早早儿回来,我才安心!”
素婉心神一动,问:“娘听谁说有人欺负我?”
“你哥哥啊,你们是嫡亲的兄妹,他可极担心你啊。”
好了,好了,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瞧着苏老太太情真意切的样子,不似和苏大爷伙着一起哄她,那这事儿可就有趣了呀。
苏大爷这是想用孝道和母爱,逼亲妹子回家,那杨家的产业就要处理掉了,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亲哥哥。
杨二固然是个极王八的蛋,可苏大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她无私奉献的哥!
要她卖铺子卖庄子,倒也不是不行,可要她在这买卖上赚不到她满意的钱,便如同从她身上往下割肉了!
素婉咬了咬嘴唇,立时泫然欲泣:“娘,我晓得哥哥是为我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二爷走时留下的那些铺子和田庄,是杨家的呀。纵然如今杨家还没有儿子,可万一那两个有身子的,生了个儿子呢?若是那样,我做嫡母的,便连一点儿东西都没给他保下来!”素婉叹息道,“百年之后,我到了地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二爷啊!”
她正卖着苦情,苏大爷便进来了。
沉着一张脸道:“惠娘,你要明事理啊!你们孤儿寡母的,纵想将这些产业都留着,又怎么留得住?那象州城里,难道就没有人想夺你们产业?便是真没有,你要经营铺子,便要与那些掌柜伙计来往,要管田庄,也不能只见庄头婆娘!若是和外男来往多了,旁人怎么说呢?你便是不在意自己的闺誉,难道也不在意苏家的名声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还挺流畅的。
但素婉听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听出来一些急切,如果还能有一些诚意就更好了。
可惜没有。
或许在苏大爷眼中,他那死了男人的妹妹,终究是只能选择依靠他:若非如此,她何必冒险前来省城呢?多半是她处境艰难,只有兄长和母亲可以依靠呀。
既然如此,他借机牟利怎么了?
素婉叹了一口气:“哥哥,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我也有那么大一家人要养活啊。我何尝不想卖些产业,过些清静日子?可是他们开的价也太低了,我若是就这么出手了,换来的钱怎么够用?”
苏大爷呼吸一屏:“他们怎么开价的呢?”
“我家的粮行,三间呐,他们开价才三千两!”
“三千两很少吗?”苏大爷皱眉问。
“不少吗?”素婉睁大眼睛,反问,“那三间粮行,多不过三年,就能赚回来了!哼,我还没说布庄呢,那些个奸商,给布庄开的价码可更低……”
苏大爷摆摆手,示意她先停下:“惠娘,我知晓你心中有成算,然而三千两银子也不是轻易能拿得出来的!商户的钱钞都在铺面和货物上,一次能拿出这一笔来,已经是很大的数了。再多了他们也没有啊!”
素婉哼一声,理直气壮:“我也没要他们一次付清哪!他们若是签了借据押了花,分五年或者分十年慢慢地给,我也不是不愿意呢。”
苏大爷深吸一口气问:“那么出价多少你愿意卖呢?”
“八千两!分十年给就一万两,这利钱可比当铺客气多啦!”
“就三间粮行么?”
“可不贵呢,哥哥,那三间铺子可是能长长久久开下去的,只花十年的利钱便能把它据为己有,他们还赚了呢。”
苏大爷心中闪过两个字:哄鬼!
那粮行也不是年年都能赚千两银子的!赶上年年丰收,粮价就要下降,赶上几年天灾,粮价虽然能涨,可也很容易被愤怒的饥民抢呀。
“你这样算便不对了。”他说,“可不能按年年大赚的数去算铺子能赚多少钱……”
“那我也不能按年年都亏的数字去算呀,是不是,哥哥?”素婉笑了,“我又不急着要卖了房子叫别人拆梁烧火,一日卖不出去,我便多赚一日钱,不打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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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惠娘(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