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买卖这件事,谁先着了急,谁就注定要赔钱的。
素婉一句“不打紧”,再加上她信心满满的笑容,在苏大爷眼中,就显得那么欠。
他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卖么,倒的确不必十分着急。可无论是粮行布店,生意都没有一直好的。你现下若是能卖出个好价格,那么无论今后粮米布匹的买卖,好做不好做,都碍不着你银钱已落袋,岂不安心?至于那田庄更是如此,若是哪年天时不好,留着那田庄,收的粮尚不够给你的那群泥腿子吃嚼呢!”
素婉微微歪着头,一脸天真:“哥哥的意思是,留着这些产业,我或许还会赔钱?”
“是啊。”他连忙道,“早点儿卖出去了,你不也可以安心回到母亲身边,承欢膝下么?”
素婉想了想,道:“我总是怕别人的出价低了,叫我们吃亏——依哥哥的说法,却是我见识短浅,其实他们的开价已然是极有良心的了?”
苏大爷一时就“啊”住了。
赞同别人的开价有良心,她说不定就答应把铺子卖给别人了。
说别人的开价没良心呢,那他要接手,就得给个更高的价码。
一时正不知怎么开口,便见他的妹子摇了头:“不成不成,就算八千两高了,七千两也是要的,若是再低,我不如留着自家开了。便是遇到赔了钱的年份,我不信只我一个人赔,旁人都赚?既然大伙儿都是要赔的,那也不独我一个人吃亏,又有什么要紧?”
“再有,便是赔了钱,有铺子的时候,日子也总比没有的好过。譬如哥哥说的荒年里,便是田庄里收成不好,粮行里也能抬高些价格,赚些钱回来。若是连粮行都没有,只手上有银钱——那银钱也当不得饭吃啊。坐吃山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苏大爷便知不能将惠娘当成傻子哄了。
也是,惠娘到底是他的妹妹,他们苏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精明的好商人。
即便是惠娘——即便是被教成了一个满脑袋三从四德的惠娘,遇到和钱钞打交道的事情,也精明敏锐。
“你不怕折了本钱?”在不知不觉之间,苏大爷面上的神色已然改变了,他看着妹子的目光,竟多了几分慎重。
“谁不怕折本钱呢?可谁又真怕折进去呢?”素婉笑道,“爹爹和哥哥也赔过钱,先夫活着的时候,也赔过钱。可你们也都赚了钱的啊——若只是怕赔,便更没法子赚了!”
苏大爷看着她,看着看着,竟“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惠娘,单是不怕赔钱,也是赚不上钱的——妹婿去了也有一阵子了,你家里的铺子,生意可还好做吗?你可不能只凭这一点儿胆气,便认定自己什么都能做!”
素婉道:“倒也不算难做,到了年根底下盘账,反比二爷在的时候,多了几百两银子的入项。”
苏大爷就一怔:“多了?怎么会?莫不是账算错了么?”
素婉是一点儿不喜欢惠娘的哥哥!
即便惠娘是个天真的憨女人,到底也不是个分不清饥饱的蠢货罢!
怎么,这当家的不是杨二爷了,那赚钱的原因,便只能是“算错了”?
合着女人是不能有本事赚钱的么?
她笑了一声,假装听不出这话中令人不快之处,说:“倒是得多谢那些个想买我家铺子的人!若不是他们上蹿下跳地作死,我且不至于能赚这许多钱呢!”
“哦?”苏大爷就来了兴趣:“这是怎么说的?”
素婉道:“他们原想低价买了我的铺子去,我不肯,他们便将粮价与布价,都降了许多,赔着本卖,好让我当这些铺子原就是不赚钱的,迫不及待要脱手哩。”
苏大爷眼睛微眯,道:“这确也是个法子,你如何做?”
“我便空了一处别院用来做仓库,”素婉说,“为着叫我们的东西卖不出去,他们向百姓们低价发卖,每天的价码都比前一天低。如此,我们就用他们前一日的价码,从百姓手中收回来。”
苏大爷想了想,道:“我若是要买布匹粮食的人,那便从他们那里买了,再卖给你,如此只需费些脚力,便可赚来钱。”
“可不是么?”素婉掩唇轻笑,“都是做这一行的人,我向掌柜们要来了账册瞧瞧,便知晓这伙人实在是与我赌谁手中的现钱多呢!他们若要去和农人收粮食,所费成本比我从他们那里弄来粮食布匹,还更多些——我呀,就用高一些些的价码,把这些粮啊布的,卖给那些原本应有储粮的乡间大户。”
苏大爷一怔,击掌道:“你的卖价高过了收价,没有亏,农户的卖价也高过收价,没有亏,那些个倒买倒卖的百姓每日现赚,更没有亏——他们这一招,却是割了自己的肉,喂到你们口中了。”
素婉道:“八岁小儿都晓得,要装怪吓唬人,或许便要被被吓唬的人痛打一顿呢。他们想叫我以为这铺子没有赚头,要骗我卖出家中产业,论见识,却又不如八岁孩童啦。”
苏大爷原要笑话象州城那些给他妹子白送了一笔钱财的愚蠢东家,但听着素婉这话,挑起了一半儿的嘴角,就突然定在了那里。
他其实也想过要吓唬一下这个妹妹的!
不吓唬,她怎么会老老实实接受他的出价,让他在这笔买卖中,含泪赚个千八百两银子的?
可是,他的“吓唬”,如今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哄她说生意难做,商场上波诡云谲,不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能应付得来的——这原本该有用,可是惠娘已经自己应付过一轮争斗了!
他便说:“惠娘果然是我苏家的女儿,论及心思灵敏,那些个蠢人如何能比得上你?然则他们到底是男人——他们若是急了眼,使出什么混蛋招数来,你却又要如何是好?”
素婉笑道:“哥哥以为他们没有用过?这一回我来瞧母亲,他们甚至买了赤岌岗的山匪,想要杀了我呢。”
苏大爷的脸色瞬时就变了:“他们真做出这种事来?这帮该杀的猪狗,丧天良的王八!那你……你是如何逃过来的?”
素婉道:“倒也不曾逃,何至于如此狼狈呢——我先时搭救了一个落难的女孩儿,她的哥哥正是一位戍守北疆的将军,这一回我来瞧母亲,适逢他回乡安葬长辈,又要返回驻地了,我便穿了男子打扮,带着家下人,和他同行。”
苏大爷忙问:“山匪想必不敢动朝廷的官员罢?”
“也动了,只是没动得过人家,所以被剿灭了。”
“剿灭了?”苏大爷惊道,突然一拍巴掌,“是了是了,我就听人说,前两日走赤岌岗,没见到山匪动静了,倒是有一处山崖,不知怎的处处焦黑——想来便是那位将军剿匪的战场罢!”
素婉含笑点了点头。
苏大爷这才放下心来:妹子虽然变得讨厌了,到底是他在世上不多的亲人之一,她若是叫别人害了去,他自然也不能容下害人的人还活着!
他搓搓手,道:“这是天大一件好事,没了那些亡命之徒,以后咱们走商路,也不必备着孝敬,哎呀呀,惠娘,那位将军姓甚名谁,在何处驻扎?我倒是很该去谢谢他!——对了,他多大岁数,可娶亲没有,夫人也跟着你们一道走的么?”
素婉道:“他妹子十三四岁,他瞧着也不过是二十七八的年岁,应当是成婚了的,但不曾见夫人。想来自北疆到咱们这儿,再要折回去,千里迢迢的。若是个贵官家养大的千金,走这路怕是实在艰难! ”
“那,他没对你有什么失礼处罢?”
“……哥哥在想什么?”素婉指指自己的脸,“若换了你,会对我有什么失礼处?我家里随便挑出一个婢子,都比我更美些!”
苏大爷又是安心,又有点儿生气,他说:“女生男相是福气,他们懂什么!那将军没动你,就很好,可见是个志诚的君子——你怎么不早说?我很该一听闻便带着礼物去谢他!”
素婉觉得他这么说就有点儿奇怪了,和苏大爷先前还想低价买走她产业的行为,仿佛不大一致。
她正要问,他便又道:“咱们这一省素来是出将官的地方,他既然在北疆驻扎,必也有许多同乡同袍,在那边儿做军官。那军中的生意可是好做啊!你既然救了他妹子,便该时常走动,人情暖了,事情便好做了!”
素婉一默,道:“哥哥想去北边做买卖?”
“是啊,有银钱不赚,岂不是亏了?”
她便带上了一丝潜藏着恶意的微笑,道:“哥哥初去北疆,也该自己带队,否则怎么显出诚意来呢?若只派个管事的去,那些个军爷,怕还要当我们有心怠慢呢。”
“这是自然的道理——你笑什么?”
“哥哥人去了北疆,家中这许多产业,无人看管,又该怎么是好?”素婉问。
苏大爷差点儿咬到了舌头!
她原是在这儿等着问呀,方才他说她死了男人,家下的产业便无人能管得住,言外之意是要她卖了产业给他,好让他既能赚了钱,又能做一个勇救妹妹出水火的好哥哥。
这会儿就叫她反将一军了!
他谨慎地盯着她,问:“你说怎么好?”
素婉道:“我如今还不知自己有多大本事,但既然我能管好杨家的产业,那么哥哥不在家时,苏家的铺子,我大约也能管个八成——我是哥哥的亲妹妹,总该比那些个管事庄头,更可信一点儿罢?”
苏大爷其实是想说“不行”的。
管事庄头固然与他没有一滴血的牵连,却都是他爹和他这么多年来选中的忠心之人。
他妹妹再好,到底是个女流,先前又不肯将夫家剩下的一块大饼送给他吃,显然是已与他有了分别心的。
妹妹还真不一定比那些管事庄头靠谱!
但,这话怎么说呢?他还不想和惠娘反目呢。
“你才经营了杨家产业多久呢?”苏大爷说,“你先做个二三年,若当真做得来,待我再出去时,再将家里的产业,给你代管也不迟。”
素婉眨眨眼,露出很遗憾的表情,却又十足倔强:“那就这么说好了,哥哥你可不能诳我——我每年叫人,将家下铺子田庄的获益都列个单子给你瞧!若是做得好了,今后哥哥你出远门时,产业便放心交给我罢!”
昨天没来得及写完,更晚了呢,掉落红红,晚上有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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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惠娘(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