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觉得自己会一直记得这一刻——骏马奔跑起来时淡淡的汗味儿,山风吹过草木的湿润清香,身后那呛人的带着硝味儿的烟气,和越发浓重的血腥,它们混在一起,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闻。
但那时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畅意的风吹拂过的她,却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喜悦。
这一刻她不再是困在杨家大院里循规蹈矩的大娘子。
她是天地间一个和其他生命一样的,自由的存在。
而那些军士们,收拾了后头的那片“战场”回来后,瞧向她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甚至窃窃私语,见她目光投过去,便立时敬畏地住口。
这会儿,她再也不是需要他们保护的弱小的女人,她一个人,就杀伤了二十多个山匪!
对于那声响动和弥散开的呛人气味,士卒们倒是都不陌生。年节放爆竹时,穷人家当真烧点儿竹子,而有钱人家就把火药塞在竹筒里头来点,那响动和味道,与方才是差不离的。
但为什么这杨家大娘子的“爆竹”,能有这样骇人的威力?那牛车都被炸散了,牛车左近,全都是断胳膊断腿倒地哭喊的山匪!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
他们如今也能想明白了,这位总是显得温和柔善的大娘子,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她从一开始,便在牛车上带了许多火药!
没有任何一个女儿会带着火药探望老母亲!
她肯定是准备在路上和什么人决一死战的——还能是什么人呢?只能是这些山匪啊。
什么“我胆怯,侥幸得与将士们同行,烦扰各位了”,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这些惯战老兵的存在,只是要让山贼们以为,这一队人是很难杀光的,可他们的东西是很好抢的。
等他们去抢东西,她就可以将那辆牛车点掉,然后给他们一个声震四野的大惊喜。
这当然是利用!
被利用的人心里,当然也不会特别开心。
只是寻常丘八,并没有去指责一位有钱人家娘子的资格。
而有资格说什么的徐将军,在今夜的后半程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那张和妹子很有些相似的俊秀的脸上,一直有些恍惚的神情。
他一生见过了很多次战斗,这一回在山里遇到土匪,不过是其中很是微不足道的一次罢了。
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士卒们能想到的东西,他也能想到,而且能想得更全面些。
这位苏氏娘子为什么拒绝他替她送信回家的建议,而一定要自己走一趟呢?在出这趟门的时候,她甚至准备了许多铜钱,和大量的火药。
想配置那么多火药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她一定是早有筹谋了。
她是想要这些山贼的命,至于请他们护着她一起,那不过是正巧他们来了罢了!
若是没有他们,她也一定会找到另外一些足以吸引山贼注意力的人来,好叫她能平安实施这个计划。
多么可怕的女人——他想,女人难道不该生来就温婉善良的么?她们怎么可能主动想杀人呢,而且,是这么多人……
徐将军想了又想,小心地问素婉:“大娘子,这些山匪,曾经得罪过你么?”
素婉摇了摇头:“他们没有得罪过我,但我得罪过的人,或许会想找他们帮忙出一口气,譬如花钱请他们劫杀我的家人……”
徐将军就不那么赞成地皱了眉头;“只是或许的事情罢了……你便处心积虑,设计出这么一场杀局?”
“若是这或许成了真,我和家中所有的女眷,都会死的。”素婉说,“我应当用阖家人命,赌他们都是善人吗?”
说着,她抬起了头:“军士们在边关时,若是知晓敌军可能要进犯,难道也坐在营帐之中等着吗?”
“那自然不是,”徐将军道,“可我们是男子,可大娘子却是妇人啊。”
“妇人如何呢?妇人便不敢恨,不敢杀人了么?”
徐将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句可以答复的话:“我以为妇人总归要心慈手软些。”
素婉摇头:“或许罢,可是任谁对着敌人,都很难手软的——我家中还有孩儿,还有孕妇呢,便是我们不怕死,那刚出生几日的婴儿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受罪?我便是为了她,也该想法子,将所有能伤到她的人和事,统统消灭才好。”
徐将军神色一凛,旋即叹道:“大娘子虽然是霹雳手段,却也是出于一颗慈母心啊。”
素婉说,她为了让那婴孩能安然长大,听着是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呀,便是徐将军也晓得“为母则刚”,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儿女,把仇人斩草除根掉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
什么?那小女儿不是她自己生的?
这不重要,她既然是嫡母,便理所应当该将这个家中所有的儿女视如己出。
这在道理上完全说得过去!
只是到了省城,徐将军向驻防此地的将军交接过首级和俘虏,确定过自己的功绩会被上报朝廷,又宴请同僚故旧之后,却还是觉得什么不大对。
直到他从梦中惊醒的一刻,才突然明白过来。
那个苏氏的眼神,根本不是什么“为了保护儿女”“为了保护家人”的眼神。
她在扔出那根火把,炸翻了所有山贼,再纵马驰骋回来的时候,是感到了快乐的。
那么亮的眼睛,里头仿佛也燃着火,这是一个女人应该有的眼神吗?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他想这个女人真是有极其高超的撒谎技巧啊——偏她还能给自己的作为寻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真聪明,又阴险。
若不是他机敏地从她那一刻忘形的情绪中读出了异常,也许他也要被她蒙在鼓里的。
这样的女人,不,这种人,当真是个普通富商的妻子吗?
她这样的心性,简直应该深入朝堂,与诸公勾心斗角!
她只是未能成为一个男人。
所以一个女人,和男人的差异,可以只是一具皮囊吗?
女人的心,可以和男人一样吗?
徐将军回忆着她的相貌,或许是因为人在夜里思绪恍惚,他甚至觉得,或许“大娘子”根本就是“苏三爷”呢?或许她根本就是个假扮成女人的男子,她穿男装的时候,瞧着那么自然,半点儿不像是闺阁里生长的富家千金呐!
对,富家千金,怎么能有那么好的骑术?
这年头,谁家的女人都是深锁在院中的,她们见得马匹打个响鼻都要惊恐失措,可那位苏氏,她骑着马飞奔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见害怕啊。
就算她装了一阵子“爷”,可爷在城里也是骑着马缓行,练不出什么的。
但要是她真是个男人,那杨家大院里那么多女人……不,不会的,杨二爷也不会允许一个假扮女人的男子做他的妻子,尽情给他戴绿帽子的……
徐将军痛苦地把脸捂住了,口中的那处伤已然肿了,还隐隐作痛,这让他更加不舒适了。
他没办法不去想今日大为风光的杨家大娘子,即便她已然将诛灭山贼的功劳“让”给了他,可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个什么地方被打了一个结,很难释然。
这个人她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她是个怪物!
这怪物的眼睛会放光,任是谁见了她眼里的光,都不能不惊动!
素婉对徐将军的世界崩塌一事并无所知,她顺利地按着惠娘的记忆,回了苏家。
苏惠娘的兄长名叫苏适,名字听着便很随和,人也长得随和,圆圆一张脸,细细的眼睛总是含笑地眯着,仿佛脑门上也刻着“和气生财”四个字,看着便叫人觉得亲切。
他自然是知晓杨二爷死了的,但大约没想到,这个老实的妹子,居然不好好儿守寡,反而跑来了省城。
他闻讯便吃了一惊,然而见得妹妹本人时,还是立时便红了眼睛,上来将她扶住:“惠娘呀,惠娘,我可怜的妹子!”
说着竟哽咽了:“我若是早知晓那姓杨的是个短命早死的,便是他说出花儿来,也断没有把你嫁过去的道理。他这一撒手,倒是轻易了,可撇得我妹妹好苦!”
素婉自然也陪着红眼睛,陪着说几句想念兄嫂母亲之类的话,然而心中却有些不安。
苏大爷若是真这样记挂妹子,又明知晓她出嫁之前并无什么本事,为什么在刚听到杨二爷死讯的时候,没有赶去为她撑腰?
可别说是怕那赤岌岗的山匪——山匪固然要抢点儿东西的,可若是如苏大爷这样的豪商,难道还怕没有过山的办法?
他不去,只能是因为他还没那么想去。
即便他明知,只要他出现,惠娘今后的路,就要好走许多。
素婉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人真假!
她寻着个机会,说要去后头见见嫂嫂和母亲。
苏大爷便说,母亲这会子尚在休息呢,她不妨先去和嫂嫂说几句话,到底姑嫂两个也是多年未见了,家下如今种种情形,她嫂嫂知晓得最清楚,很能和她细细分说一二。
素婉答应下来,自去见苏大嫂。
而苏大爷则一溜烟儿去见了母亲。
苏老太太这会子已然醒了好一会儿了,正听两个庙里来的姑子讲经文故事,听到精彩处要抚掌大笑。
见儿子匆匆赶来,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的?也不使个人来说一声,在师父们跟前多失礼呀!”
苏适便赔笑,两个姑子急忙说过不打紧,又很有眼色地告辞而去。
这里没了外人,苏大爷立时便道:“娘,惠娘回来了!”
“惠娘?”苏老太太一惊,立时皱眉道,“她一个小寡妇,怎么不在家里好好念经积福,跑回娘家来做什么?她那男人家里许多姬妾,若是趁着她不在,做出丑事来,该如何是好!”
苏大爷道:“惠娘最是柔顺体人意,若不是家中有了过不去的坎儿,怎么会匆匆赶回娘家来求救呢?”
苏老太太眼睛一睁,她到底是担忧女儿的,忙问:“她家里能有什么事?”
“我的娘啊,您怕是不知道,妹婿那地方,心坏的人可太多了。她家中有那么些产业,却没了男人,只有一群妇女——那可不就是一块肥肉么?”
苏老太太吸了一口气。
她也知晓些商人的手段的,他们脑袋活络,诡计百出!
可她的女儿是照着先时那些贤德妇人的模子养的,是最天真不过的一个善人!
她怎么能应付得了那些狐狸和恶狼啊!
苏老太太立时抓了儿子的手腕,道:“你可要救救惠娘,她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