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喜欢钱呢?尤其是山匪,他们最喜欢钱了。
有个神秘的人儿,曾在一天前快马来到山寨里,带着一锭沉甸甸的金子。
他和他们说——明日,象州城前首富杨二爷的遗孀,要带着她的弟弟一起,路过赤岌岗,回省城娘家去。
“她动身前换了许多铜钱!城里的钱铺子都快叫她换空了!那队伍里有一辆车子,里头装得全是铜钱!”报信的人这样说。
山匪们就很心动,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踌躇着问:“点子硬么?”
送来金子的人一怔:“啊?”
“她带的护卫,多吗?”
散财童子就哼了一声:“多,好多个虬髯大汉——不过都是她庄子上的庄稼人,一辈子大约也没见过几滴血的,只是唬人!”
山大王就理所当然犹豫了:“就算是庄稼汉,拼斗起来乱砍,也难说会伤了我们的兄弟。你这一锭金子,和那一车铜钱……啧。”
“谁说是只这一锭金子和一车铜钱呢?”散财童子道,“她家有许多钱,你们绑了她,可以要她家的那些个姐姐妹妹出钱来赎!对了,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可是娶了好几个美人儿,如今还都在家里守寡呢!若是有兄弟缺婆娘,说不定也……”
山大王眼睛一亮。
“她娘家是省城苏家!家资巨亿——她弟弟也很值钱啊!”
山大王被烈日和狂风塑造出的眼角纹就也舒展开了。
一锭金子。
一车铜钱。
两笔赎金。
几个美人。
真是天降的富贵——而英勇善战的山匪们,只需要把那些个晃悠在车队附近的闲散的庄稼汉都赶走,赶不走的都砍死!
那不是很轻松吗?
山大王拿起了他的弓。这是一把从军中弄来的弓,形制正确,因此也曾经能射得很准——可是它已经很久没有保养了,威慑作用要远大于它的杀伤力。
他极威风地搭上箭,拉满了弓。
松手的那一霎,箭矢破空而出,嗖的那一声,足够让这些泥腿子惊慌了罢。
箭支落在了当先第一个骑马的人面前。
那人非但没有惊呼,没有逃窜,反倒扭头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在他的第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他的四十多个兄弟就做好了高呼着冲下去的准备,有些人甚至已经站了起来。
但,在目光交触的那一刻,大王隐约有一种直觉。
他似乎犯了个错。
这是一个怎样的错呢?
他还活着,但他身边的二弟,说好了要和他有肉同吃有衣同穿,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二弟,仰天倒下了。
脸上正插着一把雪亮的飞刀。
他就吃了一惊,又悲又怒,大喊:“点子扎手!撤!”
——倒也不是说他就那么没义气了,二弟若是被一个农夫一锄头砸死,他就无论如何要将杀人者的狗头砍下来。
但那出手的人瞧着就身手不凡呐。
他都不用弓箭!随手甩出一把小刀子,便将二弟杀掉啦!
那还怎么打?
他统共只有四十个兄弟,就算对方队伍里那些个瞧着很有把子力气的男人都是兔子胆的废物,可只消有这么一个飞刀手,他带人冲过去的路上,就要交待好几个人呐。
若是不幸的话,甚至他自己也要死掉。
他若是死了,还有谁能给二弟报仇呢?
因此必须要撤,且还要极果断、毫不犹豫地撤!
徐将军就目睹了一场用“屁滚尿流”形容也不为过的大溃逃。
对方逃得那么麻利,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下令,便见那帮山贼,滚的滚,爬的爬,飞快地消失在了春季的山林之中。
“他们就这么跑了?”
“大约是被将军威势所慑。”素婉道。
“……”徐将军的嘴角得意地要往上翘,但他到底是个领兵的将帅,是不可以这样浅薄的。
于是他说:“还是要当心。”
话是这么说,可眼看对方跑得连头都不回,他又怎么会担心这群乌合之众还有花招呢?
不过是些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山贼,难道他们还懂什么拖刀计、回马枪?
徐将军和他的将士们就放松下来了,一路说说笑笑,倒是热闹。
然则丧失一员大将的山贼,却也没打算就此放弃。
赤岌岗不陡,但它是连绵山脉之中的一座,山回路转,他们还有足够的机会,来和这队人较量。
只是他们要换个法子,不能如方才那般蛮干了。
他们决定用陷阱和绊马索。
讲道理——几条藤蔓横在路上的时候,马儿自然会躲开它们,可若是在夜里,又有很细的绳索,就放在藤蔓附近,那躲不开便也不能怪马儿了。
徐将军就这么被撂了下来,他摔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懵。
但接着就听到响动。
是他的军士们,和素婉带来充场面的农夫们,扑通扑通地掉进陷阱的声音。
只一转眼,山路两侧的草木便仿佛都活了过来般摇动起来,又有人怪叫着冲下来。
徐将军倒是临危不乱的,他喝令一声,那些不曾落入陷阱的军士,便都张着双臂拉着手,以免再落入陷阱,如此快速朝着他靠近过来,将他和杨家大娘子拱卫起来。
他们甚至还打了火把呢!这许多火把凑在一起,便是有人靠近,也会看得分明。
在他们的圈子外侧,军士们已经拔出了刀来。
素婉带着的农夫们也有样学样,只是他们到底是怕那些山匪的,纷纷想挤进圈子里活命,竟将军士们的阵脚也扰乱了些。
而素婉却急急向徐将军道:“将军,他们是为财货!得让那牛车跑掉,他们自然去追牛车,人就乱啦!”
徐将军的心思很快,手也很快,闻言便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小小的弩与两支小箭。
他将箭头拗掉,上了弦,连发两矢,分别击中两头拉车犍牛的胸肩。
那犍牛不过是畜生,见人群慌乱已然不安,吃痛之后更是急着转身逃走。可怜那车子吱嘎吱嘎的,差点儿被拽翻,其中的几口箱子也落下来,在地上摔开了。
火光映照着地上的铜钱。
那是对山匪们致命的诱惑。
大当家的或许会更想给自己的兄弟报仇,然而大多数山匪,在报仇和发财中间,还是更想选择发财的。
二当家的为何而死?还不是为了他们发财吗?若是有财不发,二当家的岂不是白死了?
更有那些要被他们袭击的人,现下都举起刀来了!这看一眼也晓得,他们不容易收拾,那,与其拼命,不如捡钱呀!
那牛车还在跑!带着他们的发财梦!
大当家的吆喝:“去几个人把牛车拽回来!”
两边交阵的地方不大,大家都听到了这一句。
然而徐将军这边面色一凝的同时,山匪们纷纷认为,“几个人”中,包括自己。
于是对着徐将军的,就只剩下几个人,其中还有失措的大当家。他甚至还转过身,对着那些跟牛车私奔的手下大喝:“滚回来!去那许多人做什么!收拾了这帮人,有的是钱财美人!没出息的玩意儿!”
若是他一句话便能将“兄弟们”喊回来,那么他大概还能有一番作为。
可他没点名啊!
既然没点我的名,叫的就不是我!
跟着牛车跑的山匪们跑得更快了。
再扫一眼身边一起跑路的弟兄——他们之中聪明的,就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留下的人,打不过那扔飞刀的小子罢。
那么他们就可能会死,而那伙本被当做猪羊的行人,会长出獠牙来,接着追杀他们!
这个时候,聪明人自然是尽可能多地拿走铜钱,然后趁着夜色逃入深山!
大家都不笨,徐将军也不笨。
他能做将军,倒也不是全靠他早死的爹留下的势力,他自己也得有些眼力见儿,才能在战场之中活下去。
他抽刀在手,高喝一声:“儿郎们!”
儿郎们?
那山大王还愣怔了一下,他从没听说过运镖的镖头会这样称呼镖师。
好陌生的喊法,莫非……
他还没想到“莫非”的缘由,脑袋便突然变得自由了。
它不再被脖子固定在身体上,而是飞快地朝着某个方向落下。
无凭无靠地落下。
大当家的眼中留下的最后颜色,是像月光一般雪亮的刀光。
耳中听到的最后声音,是他弟兄们的惨叫。
而追牛车的人已经消失在了山路的转角。
“追!”徐将军咬着牙说,口中有隐约的血腥气。
他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时候摔得狼狈,还咬伤了自己的口中肉,在一群乌合之众面前出这样的丑,骄傲的将门虎子岂能轻易放下?
但素婉说:“将军,咱们的壮士对这山地不熟,追上去若有损伤也不好——请给我一支火把罢。”
“你要火把做什么?”徐将军一怔,“放火烧山吗?可昨儿下过雨,这火怕是不易着!”
可早有他的部下,递了一支火把过来。
这位杨家大娘子出手豪阔,别看她是个女人,却很懂他们的所思所想!
这两天,她请他们吃了肉,喝了酒,他们对她是有些好感的!
素婉也不解释,只一催坐骑,沿着牛车的辙印,追了过去。
还不忘丢下一句话:“你们别过来啊!”
别过来?
徐将军当真莫名,这个女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呢?难道她能单枪匹马去劝降那些山匪吗?
这怎么可能呢,纵然可能,那些为祸百姓的狗贼也该死,不能劝降他们啊。
他要喊住她,可素婉的背影已经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远去,她手上那支火把,在风中不屈地扑腾着。
马匹奔驰的速度自然比人跑要快,素婉去了后,徐将军只略一思忖,便要点起人跟着去。
他既然要护送救了他妹子的人,便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冒险。
可是,人还没出发,山路那边的马蹄声就又响起来了。
她如飞箭一般冲回来,仿佛还在高声喊着什么。
她在喊什么?
他们都没有听见,那女人的高呼声,被脚下传来的震动和耳畔轰然的巨响吞没了。
她的马还在奔跑,直到在面色惊惧的他们面前停下。
她的双目亮极了:“将军,可以去砍掉他们的头了!他们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