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殁于西疆,时年二十又二。
哀训传来的那一日,我被急召入宫,层层楼阁之中冥旗呜咽,殿外黄门奴婢面西而跪,哭声不息。那宝殿巍峨中屹然而立的君王仿佛一夜之间佝偻了腰背,他目光沉沉的望向我,乍而竟恍惚盈出泪光,他像是疑惑,又像是倾诉,只有淡淡的一句:“她不在了。”
我朝他怆然跪倒。
却又想起,原来这句话——二十年前,我也曾耳闻。
一.
三十年前,帝有幼子,生而瞳异,常有灼红,三月,母死。帝感其子不祥,逐之摘星楼,遥隔偏远,比邻冷院,时年幼子不满周岁,常啼哭,故宫中议之为“哀儿”。
她耳闻这其中故事,抱紧行囊,泪眼汪汪地跟在嬷嬷身后,眼前“摘星楼”三个破败大字又可怖了几分,连带着叫她视线模糊,脚步趔趄,直至嬷嬷叫嚷着推她几下才堪堪转醒,和那面白齿红的少年郎打了个照面。
那实在是个生得极好的少年,眼瞅着不过十一二岁,已隐隐有了眉飞入鬓、凤眼生辉的气派风光,与外头谣传的受尽欺凌实在不大相称,他眼眉含笑,同嬷嬷招呼了一声,倒也没有架子,话中半带戏谑:“陈嬷嬷,这是又给我送什么妙人儿来了?”
嬷嬷冲她膝盖踹上一脚,她摇晃着跪倒,手中衣裳被子滚落一地。
却只听得嬷嬷寒暄赔笑:“九殿下言重了,这丫头方入宫,我瞅着也还机灵,宫里头的贵人们瞧不上,咱这地方不还少个洒扫奴才么?这就给您带过来了,殿下也可过得安生些。”
她埋下头不敢接茬。只待嬷嬷接了银子转身告退,方才察觉到少年半蹲下身的动作,眼角余光所见的衣角上绣着繁琐花纹,他笑声朗朗,问了一句:“你唤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奴……奴婢名叫,楚、楚箐。”她头埋得更低,声音发着抖,却还兀自强装着镇定,“年初刚满了十五。”
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原是这样——倒还得唤一声姐姐。”
楚箐一愣,不自觉抬头望了一眼,正撞进一双异色赤瞳,那瞳中似笑非笑,印着自己呆愣愣而平凡无奇的脸,他伸出手,掌心温热,扶住她手肘。
而这,便是她与他的初相见了。
二.
这位奇怪的小殿下,除却每日清晨练些闲散武功,便是闷在房中看些成摞旧书,偶尔踱出房门,楚箐免不了要被他扯去抓些蟋蟀寒蝉,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孩子心气,她蹲在一旁出神,看他双眼放光,颊边绽出酒窝深深,恍惚是家中幼弟模样。
唯一能让她思忖起他皇子身份的,是每月从外头送进来的金银物什、珍宝佳用,他笑称是“沾了先母的福气”,应对起来往仆从时,也端的是公子倜傥,拱手笑谢。过后这少年转了头,却撑着下巴,笑容满面地将库房钥匙塞进她手中,这小小院中藏着的万贯家财,仿佛只是他漫不经心的一场托付。
他只有一个怪癖喜好,便是罕见的嗜甜如命。
那甜的咋舌的桂花糕带着沁甜奶香被他囫囵吞下,他笑眼如弯月,同楚箐说一句:“阿箐,你不贪心,手艺也好,有你真是福气呀。”说到最后,他却恍惚出神,眼瞳沉沉。
她收好瓷碟转身要走时,他话中带笑:“我还是个孩子时,掉进尘泥里的桂花糕,也恨不得捧起来吃上一口,若是早些遇到你,可就不是福气了。”
楚箐恍惚了半晌,脚下一顿,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在崴了脚的疼痛中,却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想着:这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呢,一盘桂花糕便馋成这样,真傻。
——这其中却又有楚箐不知道的故事。
她天真如斯,不曾知道摘星楼中曾有多少杀机汹涌,经年过去,她不过是靠真心相待躲过一劫,而非如早先几个婢子,被狠心扼死宫闱。
彼时我为他撰起居注录已是多年,合书成眠时,忽而想起楚箐第一封寄回的家书。
她字迹歪斜,却显然有他人教导执笔的痕迹,信纸中言语欣然:“九殿下性子极好,待我如亲。家中可还好?寄出去的银子够不够?我在宫中并没多少银两用处,你放心着用,养好病。勿念。家姐亲笔。”
她那时或许依然不知这是怎样的幸运与珍重,只觉得宫中并无外头传的那般可怖,那笑颜如花的小宫女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叠成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的模样,直至多年以后在他人口中,我才依稀知晓,那场景在心中却仿佛已经勾勒了千万遍。
——而告诉我的人,亦如是。
佝偻了些许背脊的他像历数珍宝,说起她叠得栩栩如生的小狗小羊,那泛黄的宣纸上还留有练习时墨迹斑斑的潦草字迹,他说那时,她鼻尖沾着墨点儿,小心又有些讨好地为他叠了一只兔儿。
那是他少见的絮叨,末了却滞在一句忘了的细节里,终至于怆然不能再忆,只喃喃着同我道:“活得太长了……太长了,怎会这样糊涂,连她那时写了什么都忘了?你帮我想想……”
三.
楚箐在宫里头两年过得很是不错,连带着带她来的陈嬷嬷都有些不可思议,数次对她旁敲侧击,问起:“九殿下没有什么……?”、“摘星楼可曾……闹鬼?”她一边自御膳房下头的小厨房接过菜食,一边干笑着摇了摇头,满面疑惑地快步走远,回了摘星楼,偶尔还要小声同苏九叨叨一番:“外头的嬷嬷怎得都把咱们当洪水猛兽?我倒觉得摘星楼清静又漂亮哩,阿九——”她私下里叫惯了的亲昵这时便又蹦出来,“难道摘星楼不好吗?”
苏九正好奇她新做的芸豆糕,听了她的小牢骚,这才抬起头露出个笑脸,“打你来以后,都是好的,嬷嬷嘴碎,不必理睬。”
她便也跟着笑出个弯弯眼眉,随即又掏出库房钥匙和账本给他点数,“最近外头送的礼可多了,陈家最多,不过乾家送的虽少,我瞧着却蛮贵气的,还有,最近想给你吃得好些,我给御膳房的人塞了银子,多花了……”
眼见着她蹙眉,少年接过话茬,三言两语便为她避开了所有短处,“你若是觉得恰当,怎么用也不过分,他人送的礼不认识也没关系,收着便是,让他们下回自行将礼册备好,这么些个小事,怎么难得倒阿箐?”
这一年,苏九十五岁,皇城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他低头扫过厚重账本,陈、乾两家均是她母亲的世家嫡亲,自他出生被厌弃以来,直到十岁,两家送上的妃嫔均被废黜,这小小一片摘星楼,才重新成为两家目光所在,从而在不言说的默契里成为皇城里的一步“暗棋”。
苏九眼中似笑非笑的清冷愈深,合起账本,他抬头,将楚箐复又明朗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不着痕迹地伸手揩去她唇边沾着的糕点,笑了一声:“傻阿箐。”
尘埃落定的王朝岁晚中,后来的他每每与我回忆起多少年前楚箐的傻气,不苟言笑的青年眼中漾出满溢的温柔,仿佛将二十年的岁月一缕缕都记得分明贴切。
他说起十八岁的楚箐,在生辰那日小心翼翼却又不知所措地自他手中接过一碗长寿面,声若蚊蝇地道谢,末了却红了眼圈。
“那不过是向陈嬷嬷讨来的一碗素面,吩咐着卧几只水煮蛋,想来食之无味。那时手拙,又哪里有亲自下厨的诚意,可阿箐吃着吃着,竟落下满面的泪……她素来对我以家姐自居,那次却哭得不得自已。”
她说起自己的家道中落,说起自己为生活家计双手磨出的茧,说起家中尚未成人的幼弟,长姐如母,已许多年没人为她庆贺过生辰,最拮据时,她连三文钱的阳春面也不敢动心。
“我那时被带进宫里,为着阿弟治病的几钱银子卖了自由,恍惚以为是天公怨我,但我遇着阿九了——”红着眼圈,涕泗不止的少女与他对视,却露出粲然的微笑,冬日里冻得通红的手指伸出,紧紧攥住他同样冰冷的手指,竟也有了暖意,“……是好福气呀。”
他的心,这才乍而被烫的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