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熹真五十四年秋,八月十五,谢季联姻,京城为之满城张灯结彩,十里红妆,热气喧嚣。与此同时,天子以如斐外嫁为名,夺去其手中所掌谢家兵权,许之以谢家外亲、天子心腹,宋氏长歌。
婚宴过后数天,她与季长渊一同入宫觐见,天子倒难得和颜悦色,温声问她:“谢家到你这辈,已是青黄不接,朕最看重你,而今你也离家,家中兄弟倒还年幼,想来谢、宋、季三家世代为我熹真所谋,又是世交,可惜季家如今从文,那兵权索性都交给宋家,如斐,你可有异议?”
她自是仰面一笑,答得妥帖:“臣等三家皆是为熹真效忠,兵权一事,阿斐既然外嫁,一切便由陛下做主,再合适不过。”
这一场鸿门宴,彼此心怀鬼胎,唯有季长渊虽心知一切,却还能和她装出副琴瑟和鸣的好感情来。
待到两人一同踏出宫门,谢如斐松了口气,同他耳语一句:“长歌姐姐的事,就拜托你了。”话音堪堪落地,却有公主急召,谢如斐只得匆匆同季长渊在宫门外话别,便跟了上去。
记忆里,那是她最后一次踏足栖凤宫。
向来天真童稚的幼清公主红着眼眶,低声问:“为什么?”
谢如斐亦定定看向她,淡淡道:“公主从来一派童真,但生在深宫、长于君侧,不会不懂,哪怕不是我,公主穷极一生,也绝不可能嫁给他,”她说着,像往常一般,轻抚过幼清手背,低声絮语,“——更何况,公主心心念念他,难道却不知,从小到大,他早已心仪宋家姐姐?痴心错付,始终是皇家大忌,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无愧于公主。”
幼清听她将那个中缘由说完,一双鹿儿般澄澈的眼睛却沤着恨意,忽而一字一顿,轻声问她:“父皇同我说过,西疆孤苦,却有奇闻,谢如斐,你说,本宫去那,可是不可?——如若我不去,你看,皇兄的年纪,到那去磨砺些年头,倒也合适罢。”
四周都是盯梢暗卫,八方无不侧耳暗听,素来世人眼中天真良善的幼清公主,却在这样的情境里,抛给她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她若答去,幼清性命倘有一分危险,自己的头颅就悬上一分,若答不去,算是表态低头,在幼清这得了最后一点善意,但若如此,苏晟泽的安危,却也跟着有了隐忧。
“你不答我,”幼清瞧着她,咬了一口贝齿,“你怕,为什么还要帮父皇阻断我的姻缘,为何要来向我心头剜血?”
她竟以为自己是在给天子做刽子手。
谢如斐听得她声声控诉,却蓦地笑了,蔻丹鲜红,覆在少女莹白玉腕,“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西疆偏远,却能避一时之锋芒,若能寻得良配,也不负你一生尊荣,幼清,若要去,我所能做的,唯有祝你一路安康。”
幼清便也跟着笑了,死死地,她反扣住谢如斐的手背,一贯装出和善模样,终于寸寸崩裂。
她说,“如此甚好,那我也留给你,一份大礼。”
那一日,谢如斐踏出栖风宫,仰面时,看天色阴沉,似风雨欲来。
却有位锦衣玉袍的公子,披着不合时宜的雪白狐裘,在她刻意拐了远路、肩舆仪仗路过同光殿时,静静命人合上了那扇朱红大门。他死死捏着手中不久前季家暗中送来的信笺,只是沉默。
那信笺中,如此这般写道:“谢家以身为谋,季家甘心做陪,宋氏入局,必保太子正统。只切记,须得绝情,方得摈弃天子疑心,不误军情。”
她与他,终是见不得。
只是——
曾有个女孩对他说,“若见不到你,阿斐该多难过啊。”
她双眼亮如星辰,而那年的他,半晌讷讷无话,只轻拍她手背,说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她是那样好的姑娘,他怎么会忍心呢。
紧闭的朱红宫门内外,隔开天涯咫尺。
她似乎早已料到,亦不再回头。末了,也只低声嘱咐一旁宫人:“过些日子,天该凉了,那狐裘是好料子,记得让殿下穿上。——可别着了凉。”
六.
熹真五十五年,春末,宫中忽起风波,连夜宫门紧闭,气氛诡谲。
庆云帝的内侍找上门来时,她正喝着苦药。
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子愈见虚弱,过去习武的底子日渐消磨,竟真的比寻常人还苍白几分。
宣旨过后,她勉力站起,将试图阻拦的季长渊推到一边,便与面色冷硬的黄门颔首,跟在他身后,于冷寂宫闱之中,最后一次面见庆云帝。
他仿佛是一夜之间佝偻了背脊,盛怒的寒意隐藏在阴冷面容后,却问得波澜不惊:“幼清之事,你如何向朕解释?”
她许久未曾言语。
天子的视线寸寸淬毒,猝然扬手,暗卫自背阴处闪出,一把将她按倒。
宫外,却忽而有烽火窜天。
谢家大军自边疆秘密而归,在宋氏的带领下,一路携“天子之令”长驱直入,城墙之上,太子振臂一呼,众人应和。
谢如岳以太子家臣、谢氏首领的新身份站在他身边,却倏尔出神。
那日夕阳余晖,谢如斐低垂着眼睛,默默望向他,说得是:“阿弟,我与季家成婚,幼清必然大受刺激,她出走之日,便是谢、季、宋三家拱卫太子,拥立新帝之期。待我功成,你便向季家求来休书。”
“我死后不葬季家,会有人,带我入他墓陵。”
他的姐姐是那样聪慧的女子啊——
精兵随太子一路向天子寝殿而去。
刀锋穿肠而过,映衬着殿外凌乱脚步声,她似乎无知无觉,凤雁安神香消解了她一身武艺,逼她虚弱到无力反抗的境地。
眼见满地是血,她只颤抖着手臂,视线迷蒙,一步步往宫门外爬——
“唔呃!”谢如斐吐出一口污血,被人拽住脚腕,复又是重重一刀,脚筋被挑。
她在血色中抬起眼,
漆红朱门推开,有人向她伸出五指,只抓住一点稀薄微光。
“阿斐——”
他终于又叫她阿斐。
可耳边模糊一片,她徒然想要握住他手,却只能任由他的话音与她满是鲜血的右臂一起,在半途生生坠落。
昔日叱咤河山的庆云帝颓然坐倒,许久,只是无话。
他看向自己的嫡子,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抱着那个骨瘦如柴、药石无灵的姑娘。
“天子之心,如孤城无门,晟泽——从你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没有资格为任何人哭。朕一无所有,大好河山,不能手捧于爱女,你又何尝不是?”
苏晟泽仰面,那晦涩目光里,他看见帝王眼中有泪。
这也是第一次,他的父亲,如此亲昵地叫出他的名字。
“一无所有,方能无所不有,一个谢如斐,你换来这万寿无疆的青史,晟泽啊,如何,你要——弑父吗?”
“像我当年那样?”
苏晟泽没有答话,只是垂首,复又紧紧将她抱牢。
有个女子,她死在天子恶毒而映着泪光的视线里,死在凄冷光景之中。
遍地血色,不曾让她再有丝毫生机,唯有发间玉带,仍是昔日金贵模样。
谢家阿斐,穷尽一生聪明,原来却是不留余地的残忍。他将她抱住,平生第一次,竟那样失声痛哭。
可没有人睁开眼睛,再娇娇俏俏,叹一声:“太子哥哥,我原已长到这样高,你何时来娶我?”
七.番外——同光
陛下这日醉了酒,挥退宫人,留宿同光殿中。
他已然老了,步履蹒跚,连推动门扉的动作亦迟缓,左右四顾,趔趔趄趄,末了也只能瘫坐在残旧榻上。
醉眼惺忪,他恍惚又看见她背影。残破碎影间,回头,与他展颜。
还是少年时那样招人恨,连脚步也刻意地扰人清梦,仿佛下一刻,就要伏在他榻边,撑着双颊,耍着无赖、逼着装睡的人睁开眼睛。
而他隔着百年,颤巍巍抚摸那镜花水月,幻梦一场。半生自以为是的良缘,终在这一刻气数将尽,颓然难治。
记忆还停留在那一天。
小女子撒了个娇,他出神,笔下墨渍晕开,心中却默默红了脸,叹她好笑,却又可爱的紧。如若他不是这样贫瘠光景,怎会不娶她呢?
他笑着,却只能低声,在空落寂静里,同她轻语:“可惜,阿斐,我等不来你了。”
熹真八十二年冬,成元帝殁于同光殿。
史载,成元帝在位四十年,律己严苛,吝于笑颜,待人疏离,群臣离心。死后,独葬皇十一陵,后毁于战事。时人掘之,棺中竟有两人尸骨,又以玉带同葬,盗墓者甚鄙,弃之不闻。
又逾十年,有谢家童子途经此地,收敛遗骨,问及缘由,少年展颜:“余有姑母,名如斐,同成元帝长眠于此。不忍二人于荒野冷寂,故重砌之。”
此后,坟冢易名,再无人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