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熹真七年,大梁自南夷进犯,两国战至边界十五城断壁残垣,难分胜负。这外头的种种,本与偏僻的摘星楼殊无关系,可直到楚箐被人拦在门外,刀锋逼近脖颈时,她才在恍惚中察觉到这四寸方圆内寸寸不让的算计。
彼时,她已然在摘星楼里过了风平浪静的五年。
她看见苏九的脸被高贵的妇人一掌掴红,他眼中有短暂的怒意,随即便是清醒的沉寂,那双乍而赤红愈深的瞳孔甚是骇人,他直勾勾地望着妇人,露出波澜不惊的微笑,“贵妃,儿臣不知……”
他并未能说完。
女人捏住他下巴,十指蔻丹鲜红,恍若滴血。她眉眼中充斥着并不遮掩的厌恶,话音冷冽,“蝼蚁妄攀天颜——真以为没了珍珠,鱼目就能成宝贝?苏庆云,你若不知好歹,怎还敢奢求本宫放过?”她手上力气加重,将他最后的尊严狠狠把控鼓掌之中,末了竟还逼出一丝微笑:“你以为你在摘星楼的小动作,我与你父皇没有察觉?陈、乾两家先后出手,想必让你过了好些富贵日子吧。”
“而今陈家被派出兵,乾家家主上奏惹怒天颜被黜,你还还妄想如何翻身?儿臣?……你有什么资格自称“儿臣”?!一步废棋而已!”
楚箐身上的库房钥匙被粗暴地搜拽出来,粗蛮的宫女在她手指上踩上数脚,她不愿给苏九知道这般羞辱,只得硬生生咬紧牙关不吭声。
直至一行人渐远,这才跌跌撞撞进了殿门,几步上前,她匆匆扶住他肩膀,“阿九,没事,我给你涂药……你等等——嘶!”
苏庆云却紧紧攥住她通红的右手。
她莫名疼出泪意,满面不解地抬起脸来,只见得他面似寒冰,一双异瞳逼出灼红颜色,她不敢挣脱,只小声追问了一句:“阿九,是不是很疼?那你抓紧我的手罢,没关……”
他挥开她,俯身呕出一滩淤红浊血,只觉天地错位,双目酸涩如枯,却始终落不下泪来。
多少年未曾梦见的母亲正坐在窗边,对腹中十月怀胎的爱儿满心期冀,她的小字写的清隽,“庆云”二字是她许给爱子的名姓,可她尚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在铺天盖地的血涌中丢了性命。她的婢女不过借着皇帝的怀恋向上附庸权位,竟有朝一日能捏着她孩儿的下巴,用他母亲满心期盼取下的名字来讽刺他的可悲。
被丢在摘星楼无人看顾的前十年,他从夜夜啼哭中长大,唯一相伴的嬷嬷在七岁那年死于冬日无炭火的窘迫,他还记得那个慈眉善目的嬷嬷,她在瑟瑟发抖中让他堆好炭火,熬过冬天。
他记得嬷嬷被冻僵发紫的脸,记得自己求守门太监不惜跪下的低贱,记得想吃桂花糕却被人扔在尘土里、哭着捧起狼吞虎咽的屈辱,也记得暗无天日摘星楼里空无一人的寂静。
十岁那年,当陈、乾两家先后与他会面时,他第一次换上金丝玉袍,擦去面色的灰污。镜中人这般陌生,可怖的赤瞳眸色流转。
万册军书,机谋权术,他在无数个灯花瘦尽的夜里,于一室漆黑中转醒,对着满院荒芜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要握住这皇城命脉,可今日是如何光景,如何下场?他十指收紧,头疼欲裂,身旁楚箐的声音似渐远,再听不清切——
却还有她推搡不开的执着怀抱,强硬将他脸掰正的固执。
她将他拥在怀里,软嚅的声音一字一句:“阿九,没关系,宝物没了,我们再去挣;钥匙没了,再换一把新锁;只要你还是阿九,我就会一直给你做甜糕,我们总会好起来的,阿九,你信我,我将天老爷给我的运气都予你,你信我,好不好?”
他给了她什么?不过是一碗面,一页字,不值钱的蛐蛐,和随时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而已,这人可真傻。
少年笑出声,笑得喉头发痛,呛出泪来。
他想问她,“你要拿什么换,今天你扶我一把,来日我还不起你——你要什么才满意?你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同我算计?”
楚箐由头至尾,却不过是擦着他的眼泪,想不出安慰的话,便只能小心翼翼而笨拙地,像是哄骗:“莫哭,莫哭,明日我为你,为你做一百盘桂花糕,是不是就好过一些了?”
五.
苏庆云蛰伏了四年。
与年少时不一样的是,身边多了一个在最困苦时也能做出甜滋滋桂花糕的楚箐。她每每将手上的面粉一把扑在他脸上,捏了他脸皮,连连叹息:“瘦成这样!怎还养不胖呢?”
受气的日子自然是少不了的,她年岁渐大,不免被人讽刺,也有欺凌她金银窘迫的总领太监,专塞给她遮着虫眼的菜食,荤食更是屈指可数,材质凋敝。
他在暗中与陈、乾通信的间隙里,自窗向外望一眼,便是她蹙着细眉择菜的身影。他笔下一顿,晕开墨迹,随即恍然回神,露出个无奈的笑。
熹真十一年,天降巨石,上书“赤为圣,岁升平”,举国议论纷纷。月后,太子谋反被擒。同年三月,陈家亲军班师回朝,朝野震动,以陈、乾两家家主为首的十数位机要大臣上奏天子,请求迎九子入朝,乾家家主更是声泪俱下,话中泣血:“家妹独子庆云,始终是微臣心心念念之痛,他虽生而异瞳,却勤勇非常,而今天生异象,焉知非先人报冤?臣等恳求陛下,解除九殿下之禁锢,圆祖上先人、朝野上下之愿。”
次日,摘星楼外十里长迎,楚箐抱着来时的被子衣裳,有得多是补了又补的不合身残品,她惴惴不安,抿唇不语,苏庆云便笑,低头握住她手指,“阿箐,你欢喜这样的热闹吗?”
她并不懂,只下意识般,亦紧紧攥住了他手。
我曾问苏九,也就是后来的庆云帝,这四年中究竟有怎样的勾心斗角,昔日运筹帷幄于鼓掌之中的帝王却只敛眉,淡淡一句:“不过是皇室历来的兄弟相残,坊间野史琐记,并非虚言。”
我垂首,那史书上写他的步步为营与残暴,并不吝惜笔墨。
安排异象,引诱太子谋逆,并指使乾家人暗中阻断太子密信,将其逼死于牢狱之中;随于摘星楼中偷偷买通太监,对外联络大臣;同时,他对仪贵妃膝下爱女芙淑暗下杀手,彼时尚不满五岁的芙淑被他遣人窃走,暗送西疆,始终下落不明。仪贵妃失了芙淑,终日颠狂,再不复昔日雍容。
他是这般计谋过人的人物,却从未叫楚箐看出其中一星半点的差池来,他向我追忆的那些往事里,楚箐依然做着好吃的糕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他为她置办的锦衣玉裳时常叫她心疼地一把搂进怀里,皱着眼眉嘟囔一声:“阿九,乱花钱的阿九——”
她还以为他是摘星楼里那个窘迫的小殿下,精打细算着日子,生怕他过得不好,怕他日渐消瘦。
“我那时却不像旁人说的那般从容,实在有内外交迫的困境。唯一的闲暇,是夏日午后,阿箐趴在我书桌边研墨昏昏欲睡,我便也假装困乏,倚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你知阿箐,她向来贪睡,说是要守着为我挥扇驱蚊虫,末了却自个儿打起盹来。我哭笑不得,便索性撑着下巴,慢悠悠地替她扇扇子……”帝王的声音逐渐钝涩,我笔墨一滞,“楚”字染开。
我想起多年前,另一封远方寄回的信笺:“夏日迟迟,阿九整日为我扇扇子,午睡醒来,他一双眼亮晶晶望过来,我心如擂鼓,许久不敢言语。阿弟,他长得可真好看呀——可我般配不上,心里竟觉酸涩。”
六.
同年冬末,苏庆云受诏面圣。
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面见生父,他伏在地上,声音平静:“儿臣庆云拜见父皇,父皇万岁金安。”龙椅上面容瘦削的君王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影,良久才着他起身,挥退身遭众人。
“庆云,这是一个好名字。”君王讷讷,对少年伸出手,似是要亲昵地拍拍他肩膀,却在苏庆云看似顺遂、实则冷淡的回应中暗自收回了手,只落了一句,“你母亲对你,寄予厚望。”
昔日纵横沙场,征战四方的帝王不过五十有四,神情却已如耄耋老人,他在重重的叹息声里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过往一生,史册上冰冷的枯骨,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唯有提及乾无双时,他柔和了音色:“菁菁若还活着,今年也四十过半,你母亲的模样生得极美,自朕十六岁那年初见她,竟始终无太多变化——庆云,她若还活着,你我父子不当是这般。”
“庆云,二十一年,你在摘星楼里,活得并不比后宫哪一个皇子差,”他目光乍而沉郁,音容苦涩,“朕有十七个孩子,有十一人未能成年即折殁,剩下的六人里,太子被黜,芙淑失迹,四子病弱,唯有你,好端端地活着,长成朕昔日的模样。”
“你可知,你从不是那所谓的“哀儿”,你是无双和朕的血脉,是朕——唯一的爱子?”
君王并非是一心只有征战的莽夫,乾无双身死后,乾、陈暗斗,幼子异瞳,若放任其身处后宫,势必腥风血雨,幼子何辜,他便遣人暗造摘星楼,将其与深宫分隔,为防心思暴露,随即将心腹撤离,只下令摘星楼禁闭大开,他为那娇怜的爱子铸造囚笼,也是阻挡洪水猛兽的堤坝。
他是这般步步算计,为此筹谋十年废除陈、乾两家宫中势力,逼迫其转向扶持庆云;他提携沈仪,用她的荣宠不衰抹去了对无双的珍爱,也分散了对少年的戒心;他纵容他在摘星楼运筹帷幄,安排沈仪与他做戏,他一步步将自己的孩子逼成了帝王模样。
时隔二十余年,他与昔日不过襁褓内见过一面的孩子重逢,他开口诉尽其间的深沉心思,那孩子却只是垂首,轻笑,末了挤出一句:“若儿臣有爱子,便是让他年少夭折,也不愿让他受尽耻辱,满心晦涩。”
“妻儿何辜,若家妻见儿臣爱子食不果腹、遭人践踏、受尽脸色,她又怎会不以泪洗面,宁以己替死。”
苏庆云拱手转身,君王的心已揭得面目全非,他却瑟然无动,只觉冷冽。
“庆云!”
他回头,那种喘不过气般的压抑与悲怆令他第一次在生父面前露出一丝心惊。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名姓:“楚箐,那是你身边的婢子吧?”
他便乍而呼吸一涩。
“庆云,帝王者,须得心如孤城,你母亲的下场,你还不明白吗?在这皇城里,你的钟爱,来日必定只招来她的灾祸。”
“更何况,你读计谋万卷,还不知道——帝王的退路,只能是死路?”
那一日,岁已黄昏,收拾完厨房的楚箐一出门,便被匆匆搂进熟悉的怀抱。
“阿九——啊,怎么了?哎呀,谁欺负你了?”她脚步轻浮,双眼略显涣散,却依旧察觉他的颤抖,伸手轻抚他瑟缩的脊背,“别怕别怕,阿箐还在呢,是谁敢招惹你,我、我非得……”
她的话音被截断在一个青涩的触碰中。
霎时烧红的脸让她头脑一片空白,捂住嘴唇狠狠推了他一把,却听得他话音坚定的四字:“我要娶你。”
楚箐蓦地瞪大眼,复又在茫然中被拉过搂紧,她的身体瑟瑟发抖,额间冒出冷汗,而少年的怀里沁着桂花清香,那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他攥紧她手指,小声追问:“好不好,阿箐,我娶你。”
“来日红妆十里,酒宴从宫门摆到城外,我要让九百个身世清白的绣娘为你织就鸳鸯枕,将数不尽的明珠缀于你凤冠,用你最爱的彩线织就霓裳,你不要怕,只需握紧我的手,”那汗津津的手握住她的,他声音恳切,“从此后,你是我举世无双、顶顶好看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