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史蒂夫。就到这里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史蒂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栋房子,“好吧。你自己小心。如果需要帮忙,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他报了一个布鲁克林的地址,然后转身,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健康的身体,慢慢消失在街角。
艾克赛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莫名的回避心理让他绕到宅邸侧面,找到一扇对于常人来说过高、但对曾经的他(或他父亲)可能恰到好处的窗户。手指抚过窗棂边缘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凹陷——一个旧日或许用于固定某种攀爬训练的、早已被遗忘的受力点。他没有记忆,但肌肉仿佛还记得。
他无声地撬开窗锁,如同幽灵般进入室内。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为室内铺上一层惨淡的银辉。
别墅内部符合一个顶级富豪之家的配置,却空旷得惊人。巨大的客厅,昂贵的波斯地毯,壁炉锃亮,丝绒沙发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一切井井有条,洁净无尘,却缺乏“生活”的气息。
通往二楼的楼梯,第一间房间是书房。此处经历了一场浩劫,巨大的书桌被劈成两半,墙壁上的书架也倒在地上,书籍散落一地,从神秘典籍到最新的科学论著,涉及炼金术、战争史、神话学,包罗万象,涉及着几十种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语言。
他草草翻阅了一下,《一个孩童的金色午后宝藏》、《大海从不后悔》、《月之死态》、《喀俄涅在阿拜多斯城》……
这几本书存在着一些父亲的随笔——最初在行李找到的那些债务凭证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一个孩童的金色午后宝藏》,这本故事书的扉页,绘画着狼的插画旁有几句父亲的笔记。
“太阳的创口,授我恩惠者,曾经研习过其技艺的司辰,我向狼允诺过,为祂寻一具名。”
《月之死态》,其上的文字像是线和角紧密交织而成的网,莫名的让人感到悲哀——但他没有,也不会因为这种东西流泪。
[夜魄语]
[描述:如果虚界里有言辞;如果有亡者使用的语言;如果月亮的居屋有其母语;那一定是夜魄语。哪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它仍然不是一种能在日光下讲述的语言。每个字都诉说着哀恸。如其所言,读吧,然后流泪吧。]
在上面有着这样一段话:心为生者之绵延,冬为死者之铭记,而杯为丽姬亚之存续。而以上,皆是灵魂在手之人。若无灵魂,驱使他们行动的是什么?
《喀俄涅在阿拜多斯城》上面的最为简略,以此纪念白雪。
艾克赛大失所望,这些典籍想必价值连城,可惜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最终定格在壁炉前。那里有一小片灰烬,颜色与周围不同,似乎是什么特殊的东西被焚烧后留下的。他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浮灰,指尖触碰到一小块尚未完全焚毁的硬质残片——是相纸的一角,边缘卷曲焦黑,隐约能看出曾经光滑的质感。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靠的信息。他沉默地站起身,离开了这片残留着暴烈与毁灭气息的书房,继续搜寻,走廊尽头是另一个房间。
尽管记忆依旧空白,但这应该是他曾经的房间。
房间并不奢华,但坚固、实用。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地图,用不同颜色的墨水细致标注了隐秘路线、安全屋、渡口以及“清算人”活动区域的地图,横跨欧美大陆,甚至延伸至更遥远的角落。地图对应的地区钉着很多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有着简短联络方式。
他在上面看到了雅宁斯和乔吉奥。
这些大概都是他过去的“朋友”或“盟友”的线索,属于过去那个艾克赛的社交网络,他默默记下上面的所有东西。
书桌表面没有东西,但下面的抽屉把手摸起来比其他地方更光滑,像是被无数次开启。
抽屉里没有灰尘,仿佛时空遗忘了这个角落。里面的物品寥寥,但能看出被它们的主人仔细保存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装帧朴素的德文童话书——威廉·豪夫的《童话年鉴》。书脊已经磨损,显露出被反复翻阅的痕迹。他拿起它,下意识翻到了《冷酷的心》那一篇。
目光落在页边和段落间隙那些稚嫩却已初显锋锐的笔迹上。那应该是他的字,属于年幼的艾克赛。
“……荷兰人米歇尔是住在黑森林里的巨人,他把人的心换成石头,给他们很多钱……” 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巨人。
“……彼得·蒙克把自己的心换成了石头,他变得有钱,但是再也感觉不到快乐和悲伤了。爸爸说,这是因为心承载着时间的温度,而心跳又是时间的刻度,没有了心,也就没有了时间……”
他继续往下看,在故事的结尾处,还有一段稍显凌乱的随笔,墨水的颜色与前面略有不同,像是后来补充的:
“晚上爸爸给我读了这个故事。我问他,我们也是用东西来交换心脏吗?爸爸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完全一样。我们交易的是岁月,是心跳本身凝聚成的时间。那些来找我们的人,用他们未来的、本应属于自己的时间,来换取现在急需的财富、力量或者渴望的任何东西。我们和巨人一样,给予他们想要的,然后拿走他们的一部分未来。”
“那他们没有了时间会怎么样?会像彼得·蒙克(故事的主人公)一样没有心吗?爸爸说,不,他们依然有心,只是,他们的未来会缩短,或者变得确定。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我说,这听起来有点可怕。爸爸合上书,看着我:所以,艾克赛,永远不要轻易交付你的任何事物,除非你确定交换要的东西,值得你付出代价。”
字迹在这里结束。
他继承了父亲在书上随手记录感想的习惯——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微弱的联结。
艾克赛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那些行李箱里的“灰烬账簿”,上面以“年”为单位的交易记录,竟然是真的。清算人,他的父亲,确实是进行着这种近乎神话的、“时间”本身的买卖。那债务也是真的。
关于那些各国上层人物(他了解国际形式)的债务。
那么这些就不是普通的金钱和代称,而是致命的把柄,缠绕在那些大人物命运线上的锁链,父亲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些东西在他这里。是忘记了?还是留给他的“遗产”?还是一个考验?。
他将童话书小心地放在一边,目光投向抽屉里的其他东西。它们被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件都像是孤独的提醒,提醒着他缺失的过往。
一本硫磺色皮革封面,有着山楂花气味的空白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给艾克赛的五岁。编织自己的道路。” 里面除了第一页的字,一片空白。
然而,与扉页赠言所蕴含的、指向未来的期许不同,笔记本的内页几乎全是空白。只有第一页,用同样稚嫩、但比童话书旁注时稍微工整些的字迹,写下了短短几行字。那墨水的颜色略深,似乎是小艾克赛在某个情绪激荡的时刻用力写下的:
“爸爸回来了。这次他走了好久。他的左眼上面,多了一道新的伤疤,很深。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我一直问,一直问。后来,他看着我,突然笑了,不是平时冷冷的笑,是真的在笑,眼睛里有光。他说:“是你留下的。”
“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长大的,鲜血淋漓的我,手里提着艾布雷赫,在同样伤痕累累的爸爸的眼睛上留下了这道伤疤。为什么?我不敢再问了。”
是父亲的玩笑,还是别的什么?
笔记到此戛然而止,然后是时隔两年一次的记录,记录父亲离开的时候。
杜弗尔左眼上确实有这道伤痕。
他压下翻涌的思绪,继续搜寻。
一把造型古朴、比例明显适合孩童手掌的匕首,刃口已开,做工极其精湛,如镜面般光滑。“七岁。学会掌控你的力量。”
一块光滑的、触手温润的黑色石头,对着光看,内部仿佛有星辰般的细微闪光。“九岁。保持警惕,世界从不友善。”
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徽章戒指。戒面由两个部分精巧地嵌合而成:一半是有着暗沉光泽的金属,上面蚀刻着锤与长剑交织的图案;另一半则是色泽温润的银质,雕刻着玫瑰与常春藤。两半图案在交界处相互渗透,既冲突又统一。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拉丁文缩写:“Sanguis et Voluntas”(血与意志)。“十一岁。记住你的起源。”
一副用某种奇异丝线编织而成的手套,轻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十三岁。保护好你的双手,你的武器,你自己。”
一把钥匙。黄铜质地,造型古老而简洁,没有任何标识。“十五岁。当你需要时,你会知道该打开哪扇门。”
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盒子,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印有瑞士某著名私人银行标志的信纸,上面写着一串账户代码和密钥。“十七岁。我的父母给我的,我给你的,你的独立资产。”
每件礼物都附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父亲的字迹,注明着年龄和一句简短到近乎箴言的赠语。
艾克赛一件件拿起这些礼物。五岁,七岁,九岁……每两年一件,直到十七岁。而杜弗尔,也恰恰是每两年会“消失”一次。
他将这些礼物,连同那本童话书,小心地收拢起来。它们是他过往存在的证据,是拼图的一角,却依旧无法告诉他,为何他会失去记忆,为何父亲如今完全不在意他,以及……那个每两年一次的“消失”,究竟意味着什么。
过去的“他”至少拥有过,无论是爱、是期待、还是严苛的训练,那都是切实发生过、被赋予过的。而现在的自己,只能在这些残留的物证中,徒劳地拼凑一个模糊的影子,品尝着一种迟来的、关于“曾经拥有”和“已然失去”的苦涩。
他甚至说不清这情绪是什么。不像是愤怒,不是憎恨,也不是纯粹的羡慕。更像是,站在一扇紧闭的、曾经向他敞开过的大门前的失落与不甘。门后的世界,他曾是其中的居民,如今却成了需要撬锁潜入的陌生人。
不远处就是主卧室,里面整洁、奢华,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大部分月光。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属于父亲的冷冽气息,但稀薄得仿佛主人早已离开多年。巨大的四柱床铺着黑色的丝绸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走向衣柜,推开沉重的实木柜门。里面挂满了衣物。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呢绒大衣、丝绸衬衫、几件看似休闲实则用料极佳的羊绒衫……数量不少,涵盖了从正式到晚宴到日常的各种场合。每一件都熨烫平整,悬挂得一丝不苟。
抽屉里面是同样整齐摆放的领带、袖扣、手帕。材质高级,款式经典。
父亲的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
如果说书房还残留着愤怒或某种激烈情绪的余烬,这里没有任何带有个人情感色彩的东西留存。
艾克赛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最后一丝试图在这里找到“家常”痕迹的渺茫希望掐灭。
他明白了。不能指望在这些表面的生活痕迹中找到答案。
尽快恢复记忆吧,该回去蜕衣俱乐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