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罕见的,被冒犯的情绪掠过杜弗尔心头。在他的认知里,吻手礼是献给女士的优雅礼节,用于男性之间,尤其对象是自己,便带上了近乎僭越的意味。
这让他瞬间联想起许久以前,年幼的、尚未学会保持距离的艾克赛,也曾用类似笨拙而全然的依赖做过类似的举动,说着“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孩子气话语。那时的自己,反而不觉得冒犯。因为那只是孩童天真的稚语,甚至带着好笑。
永远?
杜弗尔的视线掠过画廊中那些完成的艺术品,那些象征着诞生、斗争与陨落的意象。
从来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之物。
就如他曾经短暂拥有过的、那些曾经被视为“永恒”的瞬间——在炽烈的火焰中扭曲、变形,或化为灰烬。
一切坚固的终会烟消云散,一切亲密的都将疏离,一切炽热的化为冷却。这是世界的铁律,是连司辰也无法真正违逆的法则。
所谓的“永远”,不过是尚未经历足够漫长时光侵蚀的幻觉,是飞蛾扑向火焰前,对那微芒光热的错误解读。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像他不先一步做出抉择,依赖会变成反抗,亲近会化为利刃。
短短片刻,这已是第二次因这个“莫德雷德”而联想到艾克赛。只是不受控的联想本身,就让他感到些许不悦。是月光太让人迷惑,还是摩根的血脉中本就带着某种令人恍惚的特质?
他几乎是立刻,却又维持着风度的极限,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结束了一个必要的礼节环节。
“起来吧,”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带着明确的疏离,“无需效忠,也不必铭记所谓的恩情。席位之上,没有温情脉脉的位置。”
杜弗尔审视着眼前重新站直的年轻人,陌生的外貌和行为举止让他再次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熟悉感。
“这张入场券,是你自己挣来的资格,而非我赐予的庇护。”
“恩情也罢,入场券也好,都只是工具。若真想得到什么,无论是席位、力量,还是你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
“就用你的双手,亲自争取。”
他尊重对方表达敬意的方式,但这绝不代表他接受此类过于亲近到让人不适的接触。
在交换了联系方式后,艾克赛——或者说,仍戴着“莫德雷德”面具的他,并未返回蜕衣俱乐部。难以言喻的渴望与探寻欲驱使他漫步在纽约的街头。
父亲对附近如此熟悉,摩根也说过他常居于纽约。那么,“家”呢?
那个男人绝不会委屈自己,必然会选择这座城市最顶尖的区域。他试图从周围陌生的景象中挖掘出一星半点的熟悉感,但脑海深处空无一物。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游荡时,一阵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不远黑暗小巷的入口处,几个混混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推搡辱骂。艾克赛本欲直接无视,但他瞥见了那个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正是白天在去往展馆路上有过一面之缘、自称史蒂夫·罗杰斯的那个病弱青年。
此刻,史蒂夫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却依旧死死攥着拳头,眼神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试图保护自己身后一位被抢了手提包的老妇人。
艾克赛的脚步顿住了。出于欣赏某种罕见品质的态度——明知道毫无胜算、却依旧不肯弯折的韧性。
他无声地步入巷中,那几个混混甚至没看清来者是谁,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随即天旋地转,已被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呻吟着无法起身。
艾克赛看都没看那些倒地的混混,目光落在喘着粗气的史蒂夫身上。
“我记得你。史蒂夫·罗杰斯。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叫巴基的,不在你身边吗?”
史蒂夫擦去嘴角的血迹,有些惊讶对方还记得自己,喘着气回答:“巴基,他和女孩约会去了。我准备自己回家,路上看到他们抢劫这位夫人,就……”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有时候拆解和毁灭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艾克赛完全可以观察出一个人的情况,然后无论是对其进行精准的毁灭,还是一定程度上的缓解都没问题。史蒂夫瘦弱的身体。哮喘的微弱杂音,骨骼的脆弱形态,以及多种潜在疾病的隐兆 ,在他眼中几乎无所遁形。
“以你这样的身体,为什么要做这样蠢事?”他直接问道,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不解。
史蒂夫挺直了脊梁,尽管这动作让他疼得咧了咧嘴,但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不对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不能假装看不见。”
这句简单到近乎朴素的话,让艾克赛沉默了片刻。他见过太多权衡利弊,太多精明的算计,这种纯粹的“正确”,确实难得一见。
“你对这座城市熟悉吗?”他问。
“我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史蒂夫回答,带着点本地人的自豪。
“那么,”艾克赛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知道富人区在哪里吗?带我逛一逛。”他推测,他们过去的“家”就在那些地方。
史蒂夫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强大的“同龄人”,想到对方刚刚救了自己,便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一些地方。谢谢你刚才帮我。不过,请允许我送那位女士到家。”
艾克赛看着史蒂夫搀扶着那位惊魂未定的老妇人,耐心地等待他将人送至安全的街口,并郑重地归还了手提包。
“现在,”史蒂夫转过身,尽管脸上挂彩,步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你想从哪儿开始逛?上东区,还是第五大道那边?”
“随意。只是走走。”
就在他们准备动身时,艾克赛的目光落在史蒂夫身上的淤青和不时因呼吸不畅而紧蹙的眉头上。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应该不介意身上有一道疤痕吧?”
“当然不介意”。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询问,史蒂夫还是如实告知对方自己的想法。
“那就好,你的灵魂足够坚韧,但承载它的容器太过脆弱。这不匹配。”
像战士在敌人身上刻下致命的印记一样,史蒂夫只觉得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刺入皮肤,如烧红的烙铁般强行将某种“概念”锻打进他的血肉。
对方用一种古老、简练、充满力量感的方式,在他胸膛上刻下了一个散发着微光的、如同古老矛尖或燃烧树枝般的符号。
一个象征着“力量”、“活力”与“不屈”的原始如尼文字。
当伤疤形成时,前所未有的暖流自那道疤痕处汹涌而出。史蒂夫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深长,胸口的憋闷感消失了。淤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连那些陈年的、困扰已久的病痛阴影,也被新生的、磅礴的活力强行驱散。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涌动的、从未有过的力量感。
艾克赛看着他的反应,淡淡地说道:“总不能让你拖着伤当导游,只是让你的外在,勉强配得上你那不肯屈服的心。现在,带路吧。”
他借用了司辰“上校”所代表的、通过伤疤获取力量的仪式,以近乎野蛮的“铸造”方式,将如尼文的力量直接“刻印”进了史蒂夫的生命本质。比起治疗,更像是一次强化的“锻打”。
他们走入纽约灯火辉煌的夜色中。史蒂夫尽职地扮演着向导的角色,指着那些宏伟的建筑、戒备森严的公寓楼,诉说着一些流传在平民间的、关于富豪们的趣闻轶事。介绍带着布鲁克林小子特有的、混合着些许自嘲的直率,与周遭的奢华格格不入,却奇异地鲜活。
艾克赛沉默地听着,扫过每一扇灯火通明的窗户,黑夜掩映下的庭院。试图在冰冷的石材与铁艺中捕捉到往日的回响。
然而,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失落感漫上心头。这座城市如此之大,一个家又那么小,他怎么找得到呢?
“你在找什么吗?”史蒂夫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心不在焉的搜寻状态,忍不住问道,“特定的某栋房子,还是某个人?”
艾克赛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史蒂夫。
“一个地方。”或许因为这件事憋闷了太久,他对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吐露了实情,“我忘记的地方。”
这句充满矛盾的话让史蒂夫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莫德雷德”,莫名地体会到一种深切的孤独。与自己因为身体弱小、无法融入人群的孤独不同,对方的孤独,更像是一位被放逐的流亡者,在追寻某个遥不可及的影子。
“我不太明白。”史蒂夫温和地说,“但如果你有名字或者更具体的描述,也许我可以帮你问问看。我在布鲁克林认识很多人。”
艾克赛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说出“杜弗尔”这个姓氏,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此刻的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说出。
“谢谢,不用了。”他生硬地拒绝,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步伐比刚才更快,仿佛要甩掉那份突如其来的脆弱。
史蒂夫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他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富人区街道上回响。
走过拐角,一栋格外引人注目的宅邸出现在视野尽头。它并非最豪华的,但设计极为独特,融合了冷硬的现代线条与某种古老的、类似哥特式的华丽元素。
此时是冬季,花园内却是繁花酣绿的景象,仿佛夏天仍然眷念地驻足于此。
亲切而悲哀的熟悉感,让艾克赛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他不需要任何证据,只是近乎本能的确认。这里的空气都带着一种极淡的、冰冷的、属于父亲的气息。
他找到了。
可是,然后呢?
他无法敲门而入,无法以“艾克赛”的身份回归。只能像一个窃贼,在属于自己“家”的外围,贪婪地窥视。
史蒂夫看着他异常的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栋房子,小声说:“那栋房子,自我年幼记事时就没人住了。你认识那里?”
艾克赛没有回答,如今他只能听见自己牙齿间咯咯的碰撞声。
…………
蜕衣俱乐部的深处,摩根·拉斐优雅地斜倚在柔软的靠垫上,看着对面略显疲惫的苏洛恰那·阿摩伐舍。
“放宽心,我亲爱的苏洛恰那,”摩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仿佛海浪冲刷礁石般的韵律,“玛丽内特的事,总会找到解决之道,我们尚需等待时机。”
苏洛恰那端起一杯色泽金黄、散发着浓郁豆蔻与肉桂气息的印度奶茶,轻啜一口,让温热的液体稍许安抚紧绷的神经。
“希望如此。”她叹了口气。
摩根随即抱怨到,“不过你倒是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关于杜弗尔居然有个孩子这件事,那小子顶着那样一张脸,拿着信物找上门时,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苏洛恰那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这件事,在该知道的圈子里,算不上绝对的秘密。我以为以你的门路,早就知晓了。”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摩根身侧,忽然顿住了,带着一丝真正的惊讶问道:“话说,你的影子呢?”
在俱乐部摇曳的灯光下,摩根·拉斐的身后,确实空无一物,没有寻常人该有的、随着光线变化的阴影轮廓。
摩根闻言,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轻笑。“影子,付作代价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轻轻抹平自己裙摆上的褶皱,“你知道的,我们这类存在,总有些家务事要处理。为了生下我的小特蕾莎,我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而后我在午港①里躲了几年光阴,为了她能够放弃那条路——成为转轮具名的捷径,真正在羽毛和心脏中做出选择,灯从不是仁慈的准则。”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如同液态月光般的酒浆,抿了一口:“所以,我的消息,难免就有些滞后了。午巷能隔绝许多东西,包括母亲对子嗣的渴求,也包括一些本该流入耳中的趣闻。”
“莫德雷德呢?除了特蕾莎,你什么时候又偷偷孕育了新的孩子?还是说,这是某个被遗忘在多重历史里的、更早的意外?”
摩根迎着她的目光,脸上那抹神秘的笑容并未褪去。
“亲爱的苏洛恰那,你问他是何时所生?由我同何人所生?这些细节,在既成的事实面前,或许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莫德雷德身上,确实流淌着我的血。这一点,毋庸置疑。”
艾克赛和特蕾莎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说是姐弟。
这个回答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时间与缘由,将焦点牢牢锁定在“血缘”这个无法作伪的本质上。既是一个坦诚的承认,又像是更高明的谎言,或者用部分真相构筑的迷局。摩根没有说那是她“生”的,只说那孩子流着她的血。
苏洛恰那靠回椅背,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奶茶,没有再谈论下去,就像她没有追问特蕾莎为什么能成为转轮具名——晋升者至少要具备大地之血。有些答案本身就是漩涡,了解得太多,反而可能将自己卷入不可预测的后果之中。
还有梅斯菲特那小子——蜕衣俱乐部真是接待了一位前所未有的尊贵存在。
摩根已经向她解释过了,诸位司辰已经陨落,漫宿也像石源神诞生之前那样,宛若从未开启。
英国如今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噤声书局的重新启动,已经以一种昭告天下的方式提醒该提醒的人了。
“摩根,你的船还能通往午港吗?”
“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从午港里跑出来,”摩根的表情变得古怪而憋闷,“如果你不想被那位剥至无可剥的司辰拉去干活,还是不要去为好。”
①午港是位于薄暮群屿的一处藏宝地,建于那眼臭名昭著的泉水(骨白鸽力量造就的)所在之处:饮用此泉,会令这个世界忘却你的存在。是不愿面对上层世界的纷扰,不愿侍奉司辰的长生者的流放之地。
艾克赛(黑化中)
被开盒的杜弗尔(背后一凉)
苏洛恰那:“这个世界过于哈人,哪怕去午港也好,能跑路吗。”
看到艾克赛用如狮子匠锻打武器的方式,使用他的如尼文的上校:“NO!你不可以这样做呀!!!”
狮子匠:“NO?NO也没用了,谁叫这孩子是在我的庙宇里出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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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