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两人行走速度极快,好像脚不沾地似的飘着走,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缀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体力在慢慢流失,精神上更是有一番折磨。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超过了,我的上下眼皮正在无意识地贴近。但我不敢喊疼,不敢要求慢一点,甚至不敢大声喘息。我只能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那两个模糊的背影。
周围的景物越来越荒凉,早已离开了皇城范围,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山野。树木扭曲的枝桠在夜色中如同鬼爪,不知名的虫豸在草丛中窸窣作响,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令人心悸的野兽嚎叫。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重叠。我好累,好想就这样躺下去,闭上眼睛,永远睡去。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能停!
是宿傩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连跟随都做不到,我那可笑的誓言连同我这个人,都将成为一个转眼即忘的笑话。宿傩大人恐怕都不会为它发笑,里梅倒是会发出嘲讽的冷笑。我这样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苦中作乐。
信仰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在御厨子所时,我也曾跟着姐姐们去神社参拜,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但那些泥塑木雕的神佛总是敛着双眼不曾看我,从未像此刻前方那个身影一样,给我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的存在感。他即是力量本身,是行走于人间的灾厄,却也是我溺水时唯一抓住的浮木。
目前为止,我对宿傩大人的感情复杂得连自己都无法剖析。有救命之恩的感激,有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扭曲的安心感。我这条随风飘荡、随时可能断裂的蜘蛛丝,终于缠绕上了某种亘古永存的、可怕而坚固的东西。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的宿傩大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里梅也随之停下。
我用尽最后力气快走几步,在距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忐忑不安地低下头,生怕是自己跟不上引起了不满。
然而,宿傩大人并未回头。他的目光投向侧前方的密林深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还有不怕死的来找死。”
里梅上前一步,挡在宿傩大人侧前方:“不敢劳烦大人出手。”
话音未落,前方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林中窜出。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装束,脸上戴着诡异的面具,手中握着闪烁着寒光的武器。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刀剑,上面缠绕着让我头晕目眩的、粘稠的恶意。
是咒术师?我想起里梅之前提到过的词语。
里梅的周身开始弥漫出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竟敢觊觎宿傩大人之物。”
宿傩大人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动作快点,里梅。耽误了时间,今晚的‘配菜’用你来做。”
“是。”里梅应道,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惨叫声划破了夜空。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看不清里梅的动作,只能看到白色的寒气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黑影中穿梭,所过之处冰棱骤起,鲜血飞溅。那些看似强大的人在里梅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偶,轻易地被撕裂、冻结然后粉碎。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比刚才士兵们被杀时还要浓烈数倍。刺骨的寒意伴随着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我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这就是我下定决心所追随的力量吗?
突然,一个身影突破了里梅的寒气封锁,浑身是血地朝着宿傩大人——或者说,朝着宿傩大人身后的冰棺——扑来!他手中结着一个复杂的手印,狂暴的能量在他掌心汇聚。
“小心!”我想都没想,身体先于意识行动,猛地向前冲去,想要挡在宿傩大人身前。尽管我知道这毫无意义,我的身体脆弱得连对方的一丝余波都承受不住。
宿傩大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那名诅咒师即将扑到的瞬间,他随意地抬起了手,食指轻轻一弹。
“噗——”
非常轻微的一声响。
那名诅咒师的动作僵住了。他脸上的面具碎裂开来,露出下面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从他的额头开始,一道血线迅速向下蔓延,贯穿了整个身体。下一秒,他像一块被劈开的木柴般整齐地裂成了两半,内脏和鲜血哗啦啦流了一地。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前冲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
宿傩大人放下手,像是掸掉了一粒灰尘。他这才缓缓转过头,四只眼睛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戏谑:“想保护我?”
我猛地回过神,脸瞬间变得滚烫,羞愧和恐惧让我无地自容。我竟然……竟然妄图去保护一个弹指间就能让人灰飞烟灭的存在?我的行为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自不量力!
“对、对不起!我……”我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似乎觉得很有趣,观赏了几秒我的羞愧,“里梅,走了。”
里梅已经解决了所有敌人,正用一方白绢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他闻言扫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战斗结束得如同开始一样突然。山林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块和冻结的血污,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那些尸体,而是因为宿傩大人那轻描淡写的一弹指,以及我那十足可笑的冲动。
我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我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是云泥之别,是天堑鸿沟。
***
接下来的路程,我走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艰难。体力严重透支,脚上的伤口已经麻木,只剩下沉重的肿胀感。每一次迈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
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
我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神社。鸟居上的朱漆早已剥落,石阶布满青苔,本殿歪斜,似乎随时都会坍塌。这里显然早已被遗弃。
宿傩大人径直走向本殿。里梅快步上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气涌出,瞬间将门口的蛛网和尘埃冻结。
我犹豫地站在鸟居外,不敢贸然进入。这里虽然破败,但毕竟是神灵的居所,而我跟随的这两位……
“站在外面等死吗?”宿傩大人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一丝不耐。
我心中一凛,连忙小跑着跟上,踏上石阶时差点因虚脱而摔倒。
本殿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除了一个倾倒的香案和几尊蒙尘的、看不出面貌的神像,别无他物。里梅已经熟练地清理出一块地方,那口冰棺被放置在角落,明石更衣美丽的面容在冰层下若隐若现。
宿傩大人随意地坐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蒲团上——那蒲团在他坐下的瞬间,灰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去。他支着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另外两只眼睛却闭上了。
“名字。”他问。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问我,赶紧低下头,恭谨地回答:“……他们没有给我取名,在御厨子所,大家都叫我‘阿叶’。”一片无足轻重的叶子。
“阿叶……”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
里梅走上前,递上一个水囊和一些用干净叶片包裹的食物。宿傩大人看都没看:“给她。”
里梅动作一顿,看向我,谴责之意溢于言表,但他还是将东西递到了我面前。
我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却不敢享用:“谢、谢谢宿傩大人!我、我不饿……”话音刚落,肚子就不争气地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再次钻到地下去。
“吃。死了的废物更没用。”
宿傩大人的笑点好像非常低。我接过里梅手中的小包裹,他总是能被我的窘态所取悦。如果我一直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会像皇宫里负责娱乐的侏儒那般获得幸福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叶片,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它们散发的甜美香气,一闻就非民间俗物。我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甜味在口中化开,几乎让我落下泪来。自从被拖出御厨子所,我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
我吃东西的时候,能感觉到两道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一道冰冷如刀(肯定来自里梅),一道兴味盎然如同打量新奇玩具(来自宿傩大人的——一双还是两双眼睛?)。这让我如坐针毡,每一口都咽得无比艰难。
吃完一块糕点,我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又喝了一小口水,然后将水囊和食物双手奉还:“谢谢您……我、我吃好了。”
里梅冷哼一声,接过东西。在我惊愕的眼神中将未吃完的糕点碾碎成粉末了。早知道多吃一点了,我有些懊恼,宿傩大人和里梅一定不会再碰我用过的食物了呀!
宿傩大人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里梅:“弄清楚那群杂鱼的目的了?”
“是。”里梅躬身回答,“他们似乎以为冰棺中存放着您珍视的宝物。”
“不自量力。”宿傩大人评价道,“我在他们眼里就那么肤浅?”
“是否需要属下……”里梅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偶尔看看也挺有趣。”宿傩大人懒洋洋地说,目光再次扫过我,“倒是这个……有点意思。能看见我们,还能在那群杂鱼的咒力残秽里活下来,灵魂的味道……哼。”
我的心猛地一跳。灵魂的味道?他是在说我吗?
他没再解释,只是对里梅吩咐道:“给她处理一下伤口,看着碍眼。”
里梅眉头微蹙,但还是应道:“是。”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宿傩大人……竟然注意到了我的伤?还让里梅大人替我治疗?
里梅走到我面前,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蹲下身,示意我抬起脚。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抬起伤痕累累的脚。脚底早已血肉模糊,沙石和血块黏连在一起,惨不忍睹。
里梅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白色的寒气。我吓得一缩,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别动。”
冰冷的触感落在伤口上,并非预想中的刺痛,而是一种麻木的冻结感。我看到伤口表面的血液和污物迅速凝结成淡红色的冰晶,然后碎裂、剥落。露出下面粉色的新肉,虽然看起来依旧可怕,但疼痛感却大大减轻了。
咒力的治疗?我敬畏地看着里梅。
处理完伤口,里梅站起身,不再看我,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无聊的任务。
“谢谢您,里梅大人。”我小声说道。
里梅没有回应。
我重新穿好破烂的鞋袜——木屐早已丢失,只剩下足袋和草鞋,此刻也破烂不堪。脚底的冰凉感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我跪坐在角落里,偷偷抬眼看向宿傩大人。他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副平静的样子几乎让我忘记了他弹指杀人的残忍。
阳光从破败的窗棂间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鸟居潮湿的霉味儿让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活下来了。
这条命,从此以后,是属于宿傩大人的了。
无论未来是成为仆役,还是“配菜”,都无所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