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正始四年初春,爬地菊的枝蔓率先刺破了变薄的雪层,在向阳的缓坡上依依地盛开。
风顺着辽远的海面向草原推来,终于带着东陆新皇登基的消息度过天拓海峡,又随着行商的蹄印送到每一个需要贸易的部族耳边。
据说新皇是位贤能仁和的君主,至于前一个和他们打过仗的已经死了,虽然仓促,死前倒还记得传位给弟弟,因而后者即位众望所归且名正言顺。
年轻的新任大合萨对这些褒美之词的真伪一概不置可否,只淡淡的说:
“总归还是要打仗的,只是一年五年或十年的差别,过去的千百年里蛮族都这样度过,将来也会是一样。东陆人对我们的恨意会随着上一代人老死而消退,贪婪却不会熄灭,打起仗来就会结下新的仇恨,让血流到蛮舞原上。”
北都城中精兵确实仍在积聚,证明了他的看法与北陆的主人相同。可是后者最近却偶感风寒,足有十几日没有出现在人前。
幸好这位帕苏尔家的大君似乎病得不重,病中仍在金帐内处理公务,与臣下会见。
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年不再会有人认为他身体孱弱了。
血与死织成的大氅已追着“吕归尘”的名字如影随形地铺开可敬可怖的名望。
现在人们只要想起他的身份,就仿佛看见盘鞑天神在俯身垂顾自己的使者,从而将遮天蔽日的影子覆到那张轮廓柔和的面容上去,于是便畏惧这位君主犹如遇见苍鹰盘旋的群羊。
其实真正掌握权势者得到消息的时机总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早。
——早到去年十月十日夜。
大雪在北都城积到了半人深,还夹杂着冰雹,雪的质地硬得像粗粝的黄沙。
大合萨走出帐篷抓了一把捻着,那些硌手的颗粒从他指缝里簌簌滑落,手感像是在揉搓从海边礁石上取来的盐。
这样大的雪,星象当然是无法再窥见的,但大合萨却笃定地对金帐里的人说:
“‘辅’星越来越亮了。应当就在今晚。”
——那颗终年微弱难辨的、暗杀者的星辰正在他脑海中的天空上光芒大盛,犹如天上的昙花,绽放出无上的寒冷与锐不可当的杀机。
这使大合萨万分庆幸其指向的不是北陆,而应在那座天启城。
盘踞太清阁的猛虎将死,这个与猛虎为敌的人本该喜形于色。
可是当他听到大合萨的断言,他却仅仅神色淡淡的抚过案上的一支竹笛。
蛮族的武士为了彰显身份,常年都要着甲,但大君今夜只披了一身旧衣。
大君静静地坐在案后,每一道衣褶都舒展如同名家画作上的鹤羽,银链坠着的半弯翠玉坠在他衣领前方,手边只有器形优雅的影月与经年温润的紫竹笛,看上去愈发像是退隐的清贵公卿。
大合萨就看着那枚翠玉牵拉着他的瞳孔悠悠空悬,似有似无地摇曳,像是垂挂在蛛丝上的柳叶又或者一弧染上浮萍颜色的水中弯月。
大合萨不禁想,或许天上的磅礴星斗其实也都只是一枚小小的坠饰,悬在神灵的指间,被随手拨动着为与之对应的帝王将相定下了天命。
于是大合萨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感到天地茫茫安静,哪怕是威临东陆的君主也逃不过星轨的命数。
这样看百年间一个人的生死真是渺小,和被抖落进火盆的几粒雪其实没有区别。
吕归尘起初是真病了一场,原因倒和已经过去几个月的那个人的死讯没有关联——北陆的春天仍有料峭的寒风,他却已经不是将外袍给朋友盖着而在云台上披夜色吹笛的少年人了。
颜静龙和弘吉剌还有其他人都来探望过大君,在他们离开之后吕寂独自留了下来。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默默牵着他的手指。
这个生来不会说话的女孩还极为年幼,但当她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即使是照顾吕寂的乳母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愿直接将她抱走。
吕归尘并不干涉,他只是任由女儿这么做。
当他再次从草药的药性中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东陆样式的烛灯不知不觉烧尽,满室昏暝中只有炭盆里被压住的火炭还有着些许亮度,描出他床边坐着的一道剪影。
吕归尘在一刹那间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吕寂。
紧接着他猛地起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冷冷地看向对方。
虽说同样是漆黑的眼睛,缺乏血色的脸,可守在他床边的已经不再是矮小的女孩,是瘦而高的成年男人。
吕归尘当然认得这张脸。
一年前这个人说“在我有生之年”,到现在,他本该已经随着歃血而成的盟约一并销蚀在这个世上,却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到底是假死的诡计还是世上真有鬼魂,吕归尘不知道。当然也不想去查明。
……他和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影月悄然滑出刀鞘,仍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锋锐如昔。虽为铁铸的死物,刀却比主人更长青不老。
“魂印兵器?”那个人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五脏六腑全都破过一遍,又沉又空,不是活人会有的音色。
影月刀身的光映亮他的眉骨一线,他说:“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带着我,或者为此扔了它,就别用它靠近我。”
吕归尘没依言收刀,仍然半跪在床上,目光沉沉。
而男人的黑眼睛微微亮着,竟然难以辨别是被刀光所照还是一簇幽微的魂火。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想必一时间分不清他们之中谁才是择人而噬的那边。
“姬野。”吕归尘说,“你不带一兵一卒来见我,依仗是什么?是已经积聚在北都城外的精兵,还是杀死我的十成把握?”
“都不是。”姬野摇头,“我也不是你说的什么姬野。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走到了你这里来。我不是为了杀你来的,但要不是这把刀阻止,你确实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帐子里,像卷着去年十月的那场大雪。
空气随之缓慢地降下温度,连炭火的暖意都被压了下去,使身处其中的人犹如被投进映月的深井。
吕归尘忽然胸口一阵闷痛,咳出了大口发黑的血,这才发觉自己颈间冰冷得几乎没有知觉。他伸手摸索咽喉,被寒气扎得指尖刺疼。
饶是北陆的君主也不禁心下悚然,怀疑对面的人真是从九渊地狱回来的恶鬼,只是顶着故人的脸孔。
他的确几乎杀了自己,而且下手毫无疑问地比上回更狠,只是被护主的影月遏止,随后也没像刺客般一击不中匆忙逃离,就守在这里看着吕归尘醒来。
那些刺客的血再冷也还是活人,活的刺客无法与这个“姬野”相提并论。他更像是万籁俱寂中倏忽落在冷宫荒宅窗台前的一颗蝉蜕、一枚干枯的守宫,无人去拂开,在彻底朽坏的过程中长长久久地凝望室内。
死气浓郁至此。
“既然你杀不成我,又为什么要留下?”吕归尘问。
面对这样的情景,他心里未尝没有惊疑,却不曾产生真正的畏惧,声音仍然是平静的。
大抵因为见惯了辰月唤起的种种违背生死的玄奇诡谲之术,而姬野终究比素不相识的尸体、髑髅和蛊虫要来得熟悉些。他虽然早已经不懂这个人的心了,却还识得那握住枪杆的冷硬指节。
“我觉得,你或许会清楚我要去什么地方。”姬野说。
说这句话时他终于作出迄今为止第一个可称之为表情的神态变化来,漆黑的眉毛皱了皱。
这神情也是吕归尘过去所常常见到的,但却越发使他觉得异常。
吕归尘提着影月踩上地毯,自行取下一枝崭新的白蜡,向炭盆里点燃,转身照向“姬野”。
烛光一跳一跳,男人面容毫无血色,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早已花白了。他脸颊消瘦,使眉骨的轮廓愈发的明晰,眼窝深得几乎不太像五官柔和的东陆人。
即使面对光亮他也不曾仓皇退避,只是定定地盯着吕归尘,好像随时会亲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剥开,好从其心窍中挖出他想知道的东西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对着吕归尘,瞳子正中恰好被烛芯点出了一对幽幽煌煌的光焰,几近惨白,显得眼底愈发地黑,脸愈发地苍白。
吕归尘看清了这一切。这是上一次见面时的姬野没错,但他刚刚偶然间流露出的那种神态,又竟然与十几年前那个尚且热血未凉的年轻人相似到有些触目惊心。
凭借自己对他的熟悉,“姬野”是不擅长也不会伪装心境的。所以或许他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我怎么会清楚你的想法?”吕归尘默然片刻,轻声说,“你说过我不懂那些杀人才能活下去的人的心。能懂得狼的好猎人,便同样是部落里的狼。所以你也是杀人才能活下去的人,我看不透你的心。”
“那你应该知道我害怕失去什么。我的弱点。或许让我醒过来的,和让你这个身份的人独自住在金帐里的,那应该是同一类东西。”姬野平静地说。
这次吕归尘很久没有回答。他微微垂下视线,转动影月的刀身,长刀上如月的青辉并未大盛,像在映照出他心中尚算不太浓重的杀意。
魂印兵器会吸收杀死的灵魂,但吕归尘并不是那么在意随身携带的刀里残留的鬼影再浓上一分。影月的兽性轻于虎牙,除了对敌时会有刀鸣,从来只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吞他的血魂。
他只是犹豫是否真的要再对姬野挥刀,用曾救下姬野无数次的刀和刀术撕毁姬野的鬼魂。
……他们之间走到生死之势的时刻已经太多了,令他觉得疲倦。姬野的死讯在北陆君主的案头安家良久,人对逝者的情感总会温和些,吕归尘既然能视如己出地给予吕寂他能给的一切,便可以不那么剑拔弩张地对待姬野。
这个姬野并不纯粹地像要来杀他的皇帝,他自己说了,要去一个地方。别的一概不记得,如此心无旁骛。
“南淮城。”吕归尘说。
姬野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
他说:“你果然知道。——但我要带你一起走。如果南淮不是那个地方,再去找下一个。”
从听到南淮的名字之后,他忽然变得更像年轻的姬野一点了,那眼神有一瞬间几乎是说着“我不去北陆,我会变得很有名”的姬野的样子,伤痕累累,却让人看出绝大的踌躇与昂扬,能用戴着星野之鹰的手点起乱世最后一簇火。
但错觉稍纵即逝,吕归尘看着姬野肩头的一丝白发,它轻飘飘地把少时回忆压向暗昧,如同虎牙□□下藏着的枪铭。
他稍稍退了一步,说:“订盟时我承诺过了,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
“北陆人。”姬野说。被拒绝后他嗓音中的寒冷忽地加重一分,比初见尤甚。他看着吕归尘,目光沉沉,如千斤的铸铁。
“只要东陆的皇帝还在,不管换多少人,你都会履行承诺么?愚蠢。”
“还是说你已经失去了勇气,只敢躲在自己窝里做梦,听见羊蹄声都会害怕,以为是成群的战马?”
“不。”吕归尘收刀入鞘,转身拿起发冠,“只是想到有人曾经在海上漂流三天三夜。我把它还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金帐。帘子悄然落下。
金帐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那儿,在春夜裹着厚袄子,衣襟上细细地绣着格外精致的小花,一枚铁指套挂在她脖子上,泛着格格不入的森然的光。
女孩看了看吕归尘,没有朝她的父亲走过去,而是将视线又移向姬野。
“她是你的亲人?在你之前,没有人能看见我。”姬野幽幽地说着,似乎下一刻要迈步过去。
“小孩子眼睛干净。”吕归尘伸手一拦,寒气刺入骨髓,他却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姬野便没再理会这个不重要的小东西。
青阳与东陆之间局势再紧张也不会将对方君主的模样画上通缉令,吕归尘又从来长得不像一个蛮族,只要弄来东陆行商的身份便能登船渡海。至于北陆事宜自有人负责,偌大的草原从来不是君主短暂离开便不能站立的幼童——反正下臣也从来无法违抗他们的大君。
羽族的大船航行极快,划开水面像影月切削人骨般流畅而灵巧。
……渡过天拓海峡原来这么轻易,不必赌上一人的生死或七千人的性命。
路上有临时结伴的商人,压低声音对人吹嘘说当年燮王北巡到澜州,登上高山看夜北的草原,牧场万顷,供养着多如星斗的羊群。那是薛氏的产业,商人意为吹捧薛氏财富,而连带着吹捧出曾得到薛氏赞许的他自己有多风光,迟早家财万贯出人头地。
“那一年我们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来到中州,也是越过谷口看见了草原。”吕归尘忽然说。
姬野不置可否。生前的燮王在对着仿佛相差无几的草原感怀什么都和他无关,他一介幽魂,连听人说话都只听宛州南淮字眼儿,仿佛除了那盛境已经别无所念。
路上有歌女乘车,抱着琴传唱煜侯赋的新诗,小调悠悠地唱:“闲梦远,唐国正芳春,舟上管弦池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注1),他便驻足听着,神情若有所思混着恍然似的,无所依归的戾气和鬼气都淡了些许。
及至到了南淮,领路的不知不觉渐渐从吕归尘换成了姬野自己。
他们循着大变的街景找到凤凰池,池水仍在,没到十里霜红开花的季节,但南淮的春日比别国更缱绻,此时岸边绿意已浓,游人仍如织。
“这就是秋玫瑰么?”姬野的手从花叶上穿过,他收回手,问吕归尘。
“是。不过大多都叫十里霜红,只有你和息将军说秋玫瑰。”吕归尘看着他身形淡了好些,说。
文庙遭过一段战火,因新帝推崇文士,更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向往那七十年平稳终老的文帝,额外拨款修缮了文庙。只是补上的一砖一瓦都没被南淮的煦风、薄霜与晚钟细细摩挲过许多年,显然使众人都觉得还缺少些韵味,此地便门庭寥落起来。
紫梁大街风貌也变了,姬野如有所觉地在一处新粉刷过的围墙外停步,抬头却没见到预想中缀满新芽的老树枝叶。
想来宅院早已易主,那棵大枣树再有无限的好处,在乱世中也只需一点风波就能摧折。
小酒肆挂着木牌,倒还是烫沽的名字,掌柜的换成了个年轻人。
吕归尘点了一壶米酒,掌柜的温酒送上来。
“客人瞧着像南淮人,从容,体面。又懂得我们家米酒的好处,温着慢慢喝最是惬意不过,想是来过。”
“从前是在南淮住过几年,后来家父过世,便回去了。很久没尝过这个味道,幸好没有变。”
掌柜的便真心诚意地笑开,笑着的时候眉眼间忽然看得出有当年掌柜小女儿的影子,打开话匣说他为了保持米酒的原味如何辛苦地年年去收同一地的好米,又四处望望,对模样斯文和善的客人说:“当年息将军和……都爱来的,门口这题字还是龙骧上将军来过,也说米酒没变,给留的亲笔!”
兜兜转转倒是息辕不甚近乡情怯,不知何时偷偷潜回南淮来,替他的朋友们重温过当年。
吕归尘静静听着,并不插话打断,旁人看不见的鬼魂坐在他对面,披发黑衣,俨然是平民讳莫如深的那一位亲临。姬野正试着嗅微甜的酒气,窗边的小桌阳光极好,和着酒香给他脸上隐约地染回一点血色,仿佛不那么森冷。
“看来你找到要去的地方了。”走出烫沽亭后吕归尘说。
意料之中,身后没人应答。
只是仿佛有人叫了声“阿苏勒”,那声音很年轻,却听不真切,像从多年前的南淮传来的。
——恍然相隔十一载矣。
【END.】
(注1:引用自李煜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