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连的生活,像一架骤然提速到极限的精密机器。这里的训练强度、专业要求和对细节的苛求,都远非新兵连可比。每一天都在挑战生理和心理的极限,从高空索降到武装泅渡,从复杂地形测绘到敌后渗透侦察,课程排得密不透风,汗水、泥土和机油的气味几乎成了永恒的背景色。
顾一野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迅速适应了这里的节奏。他过硬的军事素养、冷静的头脑和强大的学习能力,很快赢得了教官和同期侦察兵们的认可。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吸收和消化新知识中的专注。只有在深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在硬板床上时,他才会允许自己的思绪有片刻的游离。
他会想起新兵连那个吵吵嚷嚷的家伙。想起他咋咋呼呼的笑容,想起他训练时不服输的狠劲,想起他偷偷塞过来的糖果,想起月光下那个带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生涩而炽热的吻……心口会泛起一丝细微的、陌生的酸软,伴随着训练留下的肌肉酸痛,一同沉入梦境。
他偶尔能从来自不同团队的零星消息中,听到“钢铁八连”和高粱的名字。听说八连的训练以“魔鬼”著称,听说高粱在那里如鱼得水,体能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在一些战术创新上提出了让人眼前一亮的“土法子”……
听到这些时,顾一野正在擦拭狙击步枪的手指会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嘴角会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像是无奈,又像是……骄傲。
他拉开自己储物柜最底层,里面除了几本核心的军事理论书和笔记,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几颗已经有些融化变形、却依旧被小心保存的大白兔奶糖,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纸上,是高粱那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字迹,写着他打听到的、关于侦察连训练的注意事项和据说很厉害的教官名字。
这些东西,是他隐秘行囊里最柔软的部分。
与此同时,钢铁八连的训练场上,尘土飞扬,引擎轰鸣。装甲步兵的生活充满了钢铁的碰撞、柴油的气味和永不停歇的冲击号令。高粱在这里,确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他强壮的身体和无畏的冲劲在步坦协同、冲击攻坚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很快就成了连里小有名气的“尖刀”。
他晒得更黑了,肌肉线条更加硬朗,眼神里的跳脱被磨砺出一种属于真正战士的沉凝。但每当训练间隙,他靠在冰冷的装甲车履带旁,仰头灌水时,目光总会下意识地望向师部所在的大致方向。
他会摸向胸口,那里贴着心口的位置,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挂着那枚子弹壳。冰凉的金属已被他的体温焐热,上面的刻痕在无数次摩挲下愈发清晰。这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念想。
他听说侦察连的训练危险又辛苦,听说顾一野表现优异,但也听说他因为过于拼命,旧伤时有反复……每次听到这些,高粱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又痒又疼。他想知道顾一野到底好不好,吃得怎么样,腿还疼不疼,有没有……像他想他那样,想着自己。
他尝试过写信,但搜肠刮肚写出来的东西,自己看了都觉得傻气,揉成一团扔了。他也想过托人带点东西过去,可又怕太显眼,给顾一野惹麻烦。最终,他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更加拼命地训练。
他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在任何环境下生存和战斗,强到足以在未来某一天,堂堂正正地站在顾一野身边,而不是成为他的拖累。他把所有的思念和担忧,都化作了训练场上一次比一次更凶猛的冲击,一遍比一遍更精准的射击。他想着,等再见时,一定要让顾一野看到一个更好的、更配得上他的高粱。
一次全师范围的野战拉练,提供了命运转折的契机。侦察连作为“蓝军”的耳目和尖刀,负责渗透、侦察和袭扰。而钢铁八连,作为“红军”的主力突击部队,任务是撕开防线,直插核心。
荒山野岭,夜色浓重。顾一野带着一个侦察小组,奉命前出,摸清“红军”一支迂回部队的具体位置和动向。他们像幽灵一样在山林中穿行,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高粱所在的装甲步兵排,正作为那支迂回部队的先锋,在一条狭窄的山谷中艰难行进。坦克和步战车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山谷中被放大,传得很远。
顾一野潜伏在山脊的灌木丛中,夜视仪里,清晰地看到了山谷中那支缓慢移动的钢铁洪流。他冷静地记录着车辆型号、数量和行进路线,通过单兵电台低声向后方汇报。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车队中间,一辆步战车旁,那个正跟着车辆徒步前进、负责侧翼警戒的熟悉身影上。即使隔着夜视仪的绿色视野,即使对方脸上涂满了油彩,那个身影的轮廓,那种走路时微微昂着头的姿态,也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是高粱。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握着观察镜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到高粱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林,动作标准而专业,不再是新兵连时那个带着点莽撞的毛头小子。他长大了,也更强了。
一种混合着欣慰、骄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涌上顾一野的心头。他们离得这么近,却又隔着敌对的阵营,隔着无法逾越的纪律和任务。
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报告,‘红军’迂回部队,确认由钢铁八连一部组成,目前位于3号山谷中部,正向西侧隘口运动。建议……”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稳冷静的声线,继续汇报着侦察到的情报,包括车辆型号、大致兵力,甚至指出了几个适合进行伏击的地点。
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向了“蓝军”指挥部,最终可能会转化为针对高粱所在部队的炮火和打击。
汇报完毕,他依旧潜伏在原地,目光透过夜视仪,紧紧跟随着那个身影。他看到高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车队暂停。他警惕地望向顾一野潜伏的这片山脊,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黑暗。
顾一野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高粱凝视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异常,才打了个手势,车队继续缓慢前行。
直到那支队伍消失在峡谷的拐弯处,引擎声渐渐远去,顾一野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观察镜,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仰头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就意味着将来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时刻——在战场上,各为其主,甚至……兵戎相见。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底那层包裹着柔软情感的薄膜。
但同时,另一种更加强烈的信念也随之升起——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在未来的任何情况下,都能掌控局面,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包括那个正在另一条道路上奋力前行的、像野火一样的家伙。
他收起装备,悄无声息地撤离了潜伏点,如同他来时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山风记得,曾有一双清冷的眼睛,在这片山林里,如何深沉地凝望过另一个身影。
而山谷中,行进的高粱,在车队重新启动后,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漆黑的山脊。刚才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那目光……熟悉到让他心悸。
是错觉吗?
他摸了摸胸口的子弹壳,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无论是不是错觉,他都知道,那个人,一定在某个地方,和他一样,在为了各自的信念和……或许还有彼此,而努力变得更强。
他们的根茎,在旁人看不见的土壤下,依旧顽强地向着彼此的方向,隐秘而执着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