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冬深,朔气砭骨。琼林宴残,玉漏声涩,华灯渐次阑珊。霜庭寂寂,唯余寒枝曳影,风过如咽。
暗处,烬郁深玄衣似墨,凝立如渊。甫欲近前,一股沛然莫御之力顿生壁障,其威煌煌,若星穹垂落,隔绝幽冥。他枯槁身形遂定,右瞳琥珀幽光晦明不定,如蛰伏古兽之目,于庭柯疏影下静窥其变。
须臾,天踦爵与霁无瑕向小寒及席间诸友执礼辞行,玄裳素影,联袂而去。二人步出暖阁,履霜径而行。烬郁深匿身虬柱之阴,目光如无形冰锥,刺破夜色,钉于天踦爵背项。喉间滚出一缕砂砾磨砺般的低喃,散入凛风:
“新生之人?有趣。”
语落,玄影微侧,欲化入更浓之夜色遁形。
“止步。”
声不高,却似九霄雷音贯入灵台,一字千钧。烬郁深周身气机一滞,枯指于袖中微蜷,缓缓旋身。缔琦天伟岸身姿已无声峙立阶前,星纹玄氅无风自动,点点星屑流萦周身,丈内霜尘不侵,寒气辟易。一双星眸湛然,如揽尽亘古辰宿,洞彻幽冥,锁住来人。
“冥府中人?” 缔琦天启唇,音若金玉相叩,蕴无尽威仪。
烬郁深右瞳幽焰未熄,喉间沙哑如旧:“尊上…可是北辰之主?”
缔琦天颔首默认,衣裳间星徽微芒一闪。
烬郁深左掌自玄袖探出,枯瘦五指虚按心口,行一古拙森严之冥礼:“吾乃九幽冥君座前行走,名烬郁深。初循异息至此,疑有宵小窥探,不意竟是星皇遣使暗巡。”
缔琦天目光如实质扫过其腰间——那暗青龟裂短锏死气氤氲,刻“祭”字锡壶古意斑驳。沉声诘问,直指关窍:
“祭坛之事是便你先一步所为?” 星眸微眯,威压如潮倾覆,“越界插手,所为何来?”
烬郁深:“猫族余孽,觊觎上古禁术,欲行噬灵夺元、逆乱生死之邪举。此獠不除,必酿滔天祸劫。吾循孽气追踪,只为…斩草除根。”
“酒儿是汝旧识?” 缔琦天略有意外,追问骤疾,目光如电。
“故人。” 烬郁深二字如铁石掷地,“猫族琐务,不敢劳烦星皇圣驾。此间孽障,吾自当亲手了断。”
缔琦天眼底星河流转,了然之色一闪,收了几份肃色,调侃道:“竟是个守护灵。好,那吾亦省事。” 宵小之辈,反掌可灭,他心念所系乃另一异象,“你方才自语所说‘新生之人’何意?”
烬郁深默然数息,枯指无意识摩挲腰间冰冷锡壶,壶身“祭”字纹路硌入指腹:“此人灵台方寸…萦绕一缕极微之‘初息’。其质至清至纯,不染六尘,迥异凡俗。依冥府所载…” 他右瞳幽光似穿透虚空,望向天踦爵离处,“唯混沌初开、命胎方结、未沾地浊天清者…方得此象。”
“哦?” 缔琦天眉峰如剑微扬,星辉于眸底汇聚成漩,“此等异数,根底何在?”
烬郁深颅首微摇:“安魂引魄,塑体重生,非吾权柄所辖。” 他略作沉吟,似有嫌厌,终道:“精擅此道者,吾唯一所知,乃吾同僚焰染枫。其人…术近造化,然其道与我相左,并不相熟。”
“此人栖身何处?”
“难觅。” 烬郁深答得冷硬,“彼如风中残烬,飘零三界,专事聚敛散魄游魂。萍踪靡定,此刻潜踪何处,实难卜算。”
“嗯。” 缔琦天鼻息轻应,星眸深处似有亿万推演之光掠过。
“星皇…可尚有钧谕?”
“无。退下罢。”
“告退。” 烬郁深不再赘言,玄袍微振,身形如一滴浓墨坠入寒夜深潭,涟漪未起,已杳然无踪。唯余庭间霜风,兀自呜咽。
烬郁深身形如墨融夜,瞬息无踪。庭间霜风依旧呜咽,寒气未散。
此时,一旁虬曲老树的暗影中,一道暗紫身影悄然探头,正是连宵醉。玄色劲装肩头沾染几点夜露,高马尾在霜风中轻曳,灰紫色眼眸望向缔琦天,带着惯有的敬重与探询:“老大,可需我去探寻?”
缔琦天目光仍投向烬郁深消失的夜幕深处,星眸深邃,似在推演万千可能。片刻,方收回视线,声音沉凝如故:“线索已渺,静观其变。”
连宵醉闻言,利落颔首:“明白。” 他抬手随意拂去肩头夜露,动作间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
随即,他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气驱散指尖寒意,瞳仁映着远处暖阁的微光,看向缔琦天:“我说那家伙怎地如此棘手,鞭梢撞上去跟撼山岳似的…敢情是我遇到‘王牌地下杀手党’了。”
缔琦天听此形容,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似有笑意掠过寒潭:“此节暂且按下,交由彼方自行料理便是。”
“那很好了。”
“什么地下杀手党?”巷口忽传来清亮女声,带着几分好奇与促狭。只见小寒不知听了多少,自暗处款步走出,双手拢在袖中取暖,目光在两人身上滴溜溜一转,笑道,“你俩怎么在这黑灯瞎火的墙角处聊天,瞧着还怪像反派的!”
缔琦天见是她,冷峻面容自然而然地柔和了几分,星眸微暖:“不过是处置午后那桩突发枝节。”解释简洁,却比平日多上几字。
“猜到了!”小寒了然点头,随即想起什么,转向连宵醉,促狭问道:“对了醉哥,方才你唰一下从墙头翻进来,跟被火烧了尾巴似的,可是遇上连你都罩不住的硬茬了?”
“他意外遭遇了冥君麾下一员成名已久的杀神。”眼扫过连宵醉,点评平淡却精准,“实力伯仲,尚需砥砺。”
“嚯!我听懂了。”小寒闻言,眼睛一亮,立刻转向连宵醉,惟妙惟肖地转述缔琦天说的话,添油加醋地拱火道:“他说你菜就多练!”
然而连宵醉面对缔琦天,哪敢有半分脾气?况且事实确实如此。
只见他脖颈微不可察地一缩,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极其“温顺谦恭”、甚至带点讨饶意味的讪笑:“呵呵…是呀是呀…那个…你俩慢聊,我先回去温…温习鞭法!”
话音未落,连宵醉身形已如游鱼滑退数步,旋即利落旋身,几个腾跃间便消失在重檐叠瓦之后,踪迹杳然。
“窘迫之人,常作匆忙之态。观此君遁走之疾,倒似幽冥杀神复追其后,殊不知身后立着的,才是那真正难缠的顶头上司呢!”小寒望着那仓皇远遁的背影,眸中狡黠之光流转,忍不住曼声轻语,似吟似叹。
“好了,莫再促狭他。”缔琦天莞尔,心知连宵醉此刻定能听闻此语。他含笑抬手,修长指背极其自然地轻抚过小寒微凉的面颊,亦打趣道,“且问你和你那两位‘皎月映雪、朱砂点玉’般的旧情人可定好了明日相晤之地?”
小寒不假思索,脱口应道:“定妥了定妥了!”语毕方觉失言,双颊倏然飞起薄红,“不对!什么旧情人?”
“不是么?”缔琦天眉峰微挑,星眸中漾着洞悉的笑意。
“胡言乱语,该打!”小寒佯怒,伸手便捉住他宽厚手掌,指尖在其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权作惩戒。拍罢,她非但不退,反而嚣张地更近一步,踮起足尖,伸出纤纤玉指朝他勾了勾。
缔琦天眼底笑意愈深,竟当真顺从地俯下那神明的伟岸身躯,星纹玄氅随之垂落。他微微侧首,眸光低垂,无声询问其意。
小寒亦随之仰首,直至两人面庞近在咫尺。庭间寒气未消,彼此温热的呼吸却已悄然交融,如兰似麝的气息在咫尺间无声萦绕、缠绕、升温,于这寒夜中辟出一方旖旎微醺的小天地。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羽,感受到那深邃星眸中倒映的自己。
忽地,她小巧鼻翼微动,侧首在他颈畔与肩头处煞有介事地轻嗅两下,随即抬起晶亮的眸子,促狭地望着他,唇角弯起狡黠的弧度:
“咦?怎么酸酸的?这个缔琦天坏了?”
缔琦天闻言,喉间溢出一声悦耳的轻笑,如古琴微振。他未答话,只是自然而然地略一低头,薄唇在那近在咫尺、因促狭而微翘的唇上,印下一个极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辨温存与占有意味的浅吻。
一吻轻触,旋即分离。他凝视着她瞬间染上霞色的面庞,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与纵容,混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坏了?那如何是好?可要舍去?”
小寒闻言,明眸流转,纤腰微折,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思忖姿态,随即扬起下巴,顾盼间神采飞扬:“哎呀,此等微酸,淘澄一番尚可留用!要不加点碱中和一下好了!”她越说越是得意,眼波亮如星辰,“试看这神魔乱舞、光怪陆离之世,唯我犹持‘格物致知’的科学之心,善用金石草木之理…当真是,慧心独具!”
缔琦天忍俊不禁,喉间逸出愉悦的轻笑。
他自然地执起她因得意而微扬的素手,温言道:“夜色已沉,露重风寒,该归去了,科学卫士。”星眸含笑扫过她,语带提醒,“莫忘明朝,尚有故人待晤。”
“还没中和完吗哥!”小寒故作幽怨地睨他一眼,随即轻叹一声,流露出几分无奈,“虽然想带上你,但很可惜,我两个失忆的旧情人每次刚刚进入温馨氛围,看到你的下一秒便如遭霜雪骤凝,神思僵顿,暖意尽消!”
她纤指虚点缔琦天,半嗔半笑地说道:“此等‘冰封万里’之能,实乃破境之魁首也!”
缔琦天星眸微睐,薄唇勾起一丝了然又玩味的弧度,淡然接道:“许是于彼等眼中,卿为‘小寒’,而吾是‘大寒’。”
小寒闻言,明眸骤然睁大,拊掌惊叹:“哇很有梗了!”她似发现稀世珍宝般上下打量着缔琦天,语气满是不可思议的赞叹,“妙哉妙哉,此等机锋,藏巧于拙!怎么从前没发现你竟然如此有才!”
“天机渊深,岂容轻泄?”缔琦天顺应其趣,复诵一句。
“很有格调了这话说得!我就喜欢你这样式的能唬人。”小寒由衷赞叹,忍不住又高高翘起纤纤玉指,刻意将拇指擎至与他视线平齐处。
缔琦天眼底笑意温融似春水初泮。他抬手,宽厚掌心轻覆她高举的皓腕,动作徐缓却不容置疑地将那俏立眼前的春笋徐徐按下。指尖温热相熨,旋即顺势滑落,复又将她微凉的手稳稳纳入自己掌中,暖意包裹。
“归矣。” 他声若松风拂涧,玄氅垂落如夜幕,牵着她转身。
星辉氅影交叠相携,履过清寂霜径,悄然没入前方暖阁那片橘黄温软的灯火深处。庭院夜色,唯余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