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四年。
时间对于灵魂而言,失去了线性流动的实感,更像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波纹。
但在某个特定的“坐标”上,一种强烈的牵引力总会如期而至。
她感受到那股力量,如同潮汐被月亮吸引,意识从无垠的宁静中被轻轻拉起,向着那个她最熟悉、最眷恋的方位坠落。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站在那间熟悉的公寓里。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透过阳台的玻璃门,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一切仿佛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书架上的书依旧整齐,但似乎多了几本运动生理学和高级训练理论的专著。
沙发靠垫摆放得一丝不苟,缺少了日常生活中随手放置的随意感。
阳台上,那几个空花盆还在,依旧空着,盆沿落着一层薄灰。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岩泉一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似乎在分析着什么比赛录像。
他比四年前更加结实,肩膀更宽,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下的是属于成熟男性的沉稳和一种,难以化开的疲惫。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左手无意识地放在桌面上,无名指根处,那道浅浅的白色戒痕,在她灵魂的感知中,清晰得如同烙印。
她的心——如果灵魂还有心的话——猛地一缩。
四年了,一君。
2.
她走近他,脚步无声。
她看到他屏幕上是国家队一名副攻手的拦网慢动作回放,他时不时暂停,用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
他的专注力惊人,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她记得,以前他这样专注时,她总会恶作剧般地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或者把冰凉的饮料贴在他脸上,看他吓一跳后无奈又纵容的表情。
现在,她只能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眼底下方不易察觉的淡青色。
她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皮肤和骨骼,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一君,”她无声地呼唤,声音消散在空气里,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你还是这么拼命啊。”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鸣。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又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屏幕。
她的灵魂泛起一阵涟漪般的酸楚。
他,感觉不到她。
即使靠得再近,即使她的思念如同实质,也无法跨越生与死的界限。
傍晚,他关掉了电脑,站起身。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进厨房,熟练地准备晚餐。
一个人的份量,简单的食材。
他沉默地吃着,目光偶尔会落在对面的空椅子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仿佛那是一个不敢久视的伤口。
她坐在那张曾经属于她的椅子上,托着腮,看着他咀嚼的动作,想象着饭菜的味道。
她记得他最喜欢她做的味噌青花鱼,现在,他碗里只是普通的速食咖喱。
“要好好吃饭啊,一君。”
她轻声说。
明知是徒劳。
3.
饭后。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工作或查看资料,而是拿起钥匙,走出了公寓。
她自然而然地跟随着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他去了附近一家传统的花店,买了一束简洁的白菊。
然后,他走向那个他们曾经无数次散步会经过的、可以俯瞰部分城市夜景的小公园。
就是在这里,他向她求了婚。
夜色微凉,公园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路人。
他走到观景台边缘,将那束白菊轻轻放在栏杆下的石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插在口袋里,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静静地望着脚下那片璀璨的、流动的城市灯火。
她站在他身边,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
四年过去,城市的灯火似乎又密集了一些,远处或许又立起了新的高楼。
这就是他替她看的风景吗?
“我看了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对夜色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去年的世界联赛,还有之前的奥运会预选赛。大家都很努力。及川那家伙,还在阿根廷蹦跶,吵着要打到四十岁。”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哽咽,
“…风景,很好看。”
她的灵魂仿佛被这句话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到他抬起手,用拇指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那道痕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很好。”
他继续说道,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坚硬,
“工作很顺利,队里的那些小子们也还算听话。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有点寂寞?有点想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消散在了夜风里。
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她全都感受到了。
那沉重的思念,那被刻意压抑的悲伤,那融入骨血的习惯性的缺失感。
她再也无法抑制,靠近他,想要从身后拥抱住他,给他一点慰藉,哪怕他丝毫感觉不到。
她的手臂穿过他的身体,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雾气。
她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那里曾经是她感到最安心的地方。
“我知道,一君。”
她在灵魂深处无声地诉说,所有的爱意、心疼和不舍都凝聚在这无声的交流中,
“我一直都知道。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不要那么辛苦,也不要……总是记得那么牢。”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接收到哪怕万分之一的心意。
但就在这时,岩泉一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看向夜空。
今夜的星空不算明亮,被城市的灯火掩盖了大半,只有几颗特别执着的星星在闪烁着微光。
他望着那颗最亮的星,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嗯。”
仿佛是在回应谁的叮嘱,又像是在对自己做出承诺。
他在公园里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弯腰整理了一下那束白菊,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定,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进公寓楼,看着窗口亮起温暖的灯光。
她知道,她停留的时间不多了,那个牵引力正在减弱,要将她带回她本该存在的宁静之地。
站在楼下,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里面,是她深爱的、正在努力活下去的人。
“再见,一君。”
她微笑着,灵魂的光芒在夜色中渐渐变得柔和而淡薄,
“继续向前走吧。我会一直……一直为你骄傲的。”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薄雾,缓缓消散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公寓里,坐在书桌前的岩泉一,心脏忽然毫无预兆地悸动了一下。
一种奇异的、被温柔包裹的感觉瞬间流过四肢百骸,驱散了盘踞心头一整日的沉重阴霾。
他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环顾空无一人的房间。
窗外,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只有那束安静躺在公园石台上的白菊,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了一下花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