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枫在李绩这处一留就是几个月,他倒也不着急走,又无人催他。再加上这小子能说会道嘴皮子溜索,而且手脚利落能帮着干活,众人也都喜欢他,都当他是个新来的好兄弟。
一晚叶长枫和李绩躺下后,叶长枫在李绩身旁翻来覆去,很不安生。
“李绩,明儿一早可要带我去打猎。”叶长枫凑上去趴在李绩身上笑道,“你答应我的。”
李绩本昏昏欲睡,只得挤出一个困倦的笑容点点头,“...好。”
“明天晚上再出来一次,去月牙泉边守白狼。”
“...你等不来的。”李绩迷迷糊糊道。
“你怎么知道。”叶长枫在李绩结实的胸膛上拍了一记,李绩身子一歪没了动静,睡着了。叶长枫讨了个没趣,便无奈侧身睡了。
...
入了四月,戈壁滩上落着的草籽儿有的发了芽,冒出了稀薄的绿意。白天时候太阳照在沙子地上,时而感到有些燥热。
叶长枫不会用弓,连戈壁草滩上蹒跚而行的老山羊都射不得。他心里又急又气,又见不得别人看他笑话,便耍了小孩脾性,说什么也不肯再使那长弓了。
李绩的马鞍侧边倒是挂了两三只野兔,他见身旁叶长枫噘着嘴一言不发,便将一只野兔取下用牛皮绳系在叶长枫马上。
“你的。”
“我不要。”叶长枫嗔道。嘴上虽这么说,可还是拿起兔子掂在手中来回看着。
“歇会儿?”李绩问他。
其实叶长枫丝毫不倦,可忙活了半日什么都没捞着,心里本就不爽快,于是点头道,“嗯。”
两人到了月牙泉边下马,步行道水边坐下。
李绩取出水囊从湖中盛了水递予叶长枫。叶长枫的衣裳被汗水打湿粘在身上,他三两下褪了上衣,接过水囊将水尽数从头顶洒下。水流顺着身上滑下,被风吹得有些凉,他打了个寒战。
“这水是让你喝的,谁教你做这个了。”李绩笑道,把脱在一旁的衣裳递给他,“穿上。”
叶长枫把衣服往身上一搭,随意系了个结。那荷包大小的小钱袋栓了条丝绳挂在脖子上,一晃一晃的。
“一直没问你,”李绩指着那袋子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叶长枫低头拿起那袋子,颠了颠道,“我娘给我的,说这是个保命符,嘱咐我随身带着。”
“听说这本来是我爹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出生的时候就只有娘一个人。”叶长枫撇嘴嘲道,“我本不想带它的,可只要一摘了我娘就会追着我打。”
“说来我也算是长安人,”叶长枫对李绩笑道,“听我娘说,我爹就是那儿的。她还教我把这保命符收好了,到时候带着去长安找他——我倒是没放在心上,可我娘时常念叨这事,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着他取下那钱袋似的荷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给李绩看,“喏,这个。”
叶长枫掌心躺了一枚玉扳指,羊脂玉温润的色泽在阳光下并不张扬。扳指上纹了一条盘曲的长龙,绕了一圈,口中衔了一颗宝珠。李绩伸手遮住阳光,只见那珠子在暗处闪着幽光。
“夜明珠?”李绩自言自语道。
“真的假的。”叶长枫也学着李绩样子挡住光,“还真是。”
李绩的头有些晕,耳畔夹着黄沙的热风吹得他耳膜嗡嗡直响。
扳指上的那条长龙的纹样,他见过。
玉门关地处边疆,时常会有长安的军报送来。只要是朝廷派来的公文,上面都会画着这样的一条口衔宝珠的长龙;
相传太祖开国之时,亲自爬上前朝宫殿的屋顶,插上了一面战旗,上面也是这样一条龙;
这条龙是当朝帝王的象征。将军同他讲过,见此长龙如见陛下。
李绩蹙眉回想着,他好像还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个,记不大清了。
那还是李绩十三岁的时候,爹带他回到长安,届时正逢皇帝寿典,御驾出巡,他还挤在路边看过。
皇帝的拇指上,就套着这枚玉扳指。
“…你娘怎么会有这东西。”
“教我念书的杨先生给她的,”叶长枫将扳指收回袋子中挂好,“那个叫杨文仲的小老头特别古怪,我不喜欢他。”
“…尚书省副相杨文仲?”李绩道。
虽在玉门关待了这么多年,这地方离长安十万八千里,可李绩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长安送来的大小军报上,都署着杨文仲的名字,加盖了国玺。
李绩那时并不清楚杨文仲在朝中是如何地位,只是模糊感到,这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重臣。
那玉扳指现在在叶长枫身上,李绩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皇帝的玉扳指,在叶长枫身上。
“...你是谁。”李绩问叶长枫。
“你糊涂了不成。”叶长枫莫名其妙道,“你说我是谁。”
“我是问你的身份,”李绩的口气有些急躁,“你爹是谁。”
叶长枫摇了摇头。
“你爹是皇帝,”李绩的声音突然高起来,把叶长枫吓了一跳,他上前一把抓住叶长枫的胳膊道,“他是当朝的皇帝,对不对。”
叶长枫甩开李绩的手,蓦地起身,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疯了?”
一向温润和气的李绩过激的反应让叶长枫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如此戏剧性,滑稽可笑。
“我见过那个扳指,见过那条龙,”李绩冷笑道,“难道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叶长枫觉得有些委屈,“哥哥,你怎么了。”
娘从来没有同他讲过关于爹的任何事,他也不想知道。
李绩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叶长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一副表情来面对叶长枫。
...
李绩一直认为,
那宫城里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明知那是一场打不赢的仗,可长安的军令屡屡传来,催促开战。远在长安的掌权者,从来不曾了解战况几何。会搭进多少人命,换来的结果又如何,混吃等死的皇帝也许根本不关心。
爹,别去。
李绩那时只有十四岁,他攥着父亲的衣角不肯松手。
听话,在营里等我。
父亲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李绩的小脑瓜。
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
等我回来。
…
父亲回来了。
被人抬回来的。
两条腿血肉模糊,被人挖去了双眼,拔掉牙齿,身上衣服被扯得稀碎,胸口还插着一柄长矛。
爹死的时候,连个人样都没有了。
李绩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父亲空洞地眼窝望着他,流下两行血泪。
父亲的手向头顶上指着,像是诘问苍天。
那一战换来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十万将士的性命,仿佛与皇城之中的那群人,没有任何干系。
从此李绩再不愿回到长安,即使他很喜欢那个地方。
少年时候他向往那朱墙碧瓦的宫城,现在他只感到恶心。
剖开宫城秀丽雄伟的红砖,从中窥到的,只是黑到骨子里的污浊与腐烂。
可李绩很喜欢叶长枫。
虽然只有几个月,他已经对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少年爱到了骨子里。
少年身上没有一丝皇族贵胄的骄纵气,这让李绩在绝望中找到了安慰。
这个玉扳指的意味李绩知道。今后叶长枫的身份,也许就不再是一个飘摇的江湖客。
后来叶长枫离开后,李绩曾一个人坐在城楼顶上,抱着长枪瞭望大漠,思考过一个问题——
如果叶长枫有朝一日坐上了那龙椅,以自己最厌恶的一个身份与自己相见的时候,两人都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李绩。”叶长枫轻声唤他的名字。
李绩无力地朝他笑了笑,掬起一捧泉水洗了把脸,“走吧。”
“...哦。”叶长枫只见李绩脸上阴晴不定,却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没有细问,只得点点头。
一路上两人并肩策马而行,谁也没有说话。马脖子上的铃铛在风中作响,清脆透亮。
李绩觉得这有些讽刺。
...
李绩回去之后并没有再做些什么反常的举动,只是沉郁了许多,偶尔与叶长枫目光相对时也很快躲开。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叶长枫旁敲侧击地从李绩的同僚那里打听了些李绩少时的事情,大概得知了七八分。
他也知道了为什么李绩自从见到那枚玉扳指之后就对自己不冷不热。
他不再去找李绩,黏在李绩身旁谈天说地,夜里也不去找他同睡。
他想让李绩一个人冷静一下。
直到一天入夜时分。
“...一起睡吧。”
叶长枫敲开李绩的房门,绞着手指低声恳求道。
“...好。”李绩挤出一丝苦笑。
两人背对背在床上躺着,没有熄灯。窗子没有关紧,夜里戈壁滩阴冷的风送进屋中,李绩咳嗽了几声。
“...我爹如果真的是皇帝,”半晌叶长枫喃喃道,“那又怎么样。”
“别说了。”
“你能不能亲口给我解释清楚。”叶长枫问道,“你表现得好像很反感。”
“...我不想说。”李绩闷声道,“睡吧。”
叶长枫不再说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翻身伸手抱住了李绩的腰,朝他身上靠了靠。
李绩的身子一僵。
叶长枫身上的温热隔着衣料传到身上。李绩挣开叶长枫的手,转过身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这是第一次,李绩再也忍不住了。
叶长枫先起有些意外,他在李绩怀中挣扎了片刻,李绩侵略一般的吻让他喘不过气来。渐渐地,他开始生涩地回应着。
这并不是强人所难,叶长枫迷迷糊糊地想道。
我也甘愿的。
亲吻之余李绩只听得叶长枫浅淡的呜咽。叶长枫下意识的伸手环住李绩的脖子,手指伸进头发之中。
“哥哥…”
叶长枫胸口剧烈地起伏,声音有些颤抖。
李绩伸手取下叶长枫胸前挂着的荷包,取出里面的玉扳指,甩手扔到了地上。
玉扳指被砸掉了一个角,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李绩猛地惊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他感觉后脑一阵刺痛。
“哥哥…?”叶长枫抬起头,红着脸轻轻往李绩的唇上一啄。
李绩突然别过头闪开,躺在一旁,用手挡住眼睛。
“对不起…”李绩低声道。
叶长枫呼吸沉重,没有答话。
只任李绩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声音从虚弱逐渐变得歇斯底里。
“我去隔壁睡了。”半晌叶长枫踉跄着下了床,捡起地上的玉扳指,笑容有些无力,“你好好休息罢。”
李绩没有答话,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
叶长枫合上房门的时候,手上一滞,从门缝中望了李绩最后一眼。
李绩还是没有看向自己。
叶长枫转身,吱呀一声把门合上了。
第二天一早,李绩听守夜的同僚说,叶长枫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个是他给你的,同僚递给李绩一支短小的羌笛。
“他说什么了么。”李绩问。
同僚摇摇头。
李绩手里握着这只小小的羌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窗外嚎啕大哭。
李绩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废物。
...
“…陛下?”
小盒子取了块干净的方巾擦去叶长枫额上的冷汗,叶长枫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浸湿。
“哥哥…”叶长枫不停地说着梦话,眼角滑下泪珠。
小盒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叶长枫床边,快要哭了出来。
“我来吧。”
小盒子回头,不知何时杨远翎进了蓬莱殿。
他接过小盒子手中的方巾,替叶长枫擦了身上的冷汗。
“长枫。”
杨远翎握住叶长枫冰凉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别哭,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