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李绩的副官就带着军报进了宫。那时叶长枫刚刚睡醒,头脑还不是很清楚,正坐在床上愣神。
“陛下,”小盒子走到床边道,“送军报的人来了。”
叶长枫一个激灵,“叫他进来。”
待副官进了蓬莱殿,叶长枫见不是李绩,失望之余却又松了一口气。
“来的挺早。”叶长枫笑了笑。
副官点点头,将折子交给小盒子,小盒子接过送到了叶长枫手里。叶长枫倒没急着翻看,把折子放到一旁。
“你家将军这次回到长安,可有什么安排。”叶长枫问道。
副官道,“朔州已经安排了换防,将军这次回来修整一段时间,到时候再去。”
“他不在玉门关了?”叶长枫有些意外,他拿起那折子打开看了一眼。
“是。”副官道,“三年前将军申请调职朔州去了。”
“…”叶长枫揉揉眉心,“知道了。”
“若陛下没有什么吩咐的,末将就告退了。”副官起身道。
“等等。”叶长枫叫住他,“帮我给你家将军捎个话。”
“您说。”
叶长枫一笑,这副官可比昨日来的那少年小将通情达理多了。
“…倒也没什么,”他缓缓道,“几日之后,休沐的时候,我要找朝里几位重臣聚一聚商量点儿事。既然李绩回来了,帮我问问他的意思,看他愿不愿意同去。”
“…是。”副官颔首,“末将回去转告将军。”
“我不强求他,我知道他不想见我。”叶长枫道,“具体的时间和地方我随后会差人告诉你。”
说罢他挥了挥手,“没事了,你回去吧。”
待那副官走了,小盒子便过来帮叶长枫更衣。
“小盒子,”叶长枫道,“一会儿去问问杨远翎,托他找地方,找到了没有。”
“照往日情形来看,杨先生下朝之后一定会来蓬莱殿,”小盒子道,“您到时问问不就行了。”
叶长枫叹了口气,“我昨日赌气开罪了他,你说他今日会来么。”
“哦…”小盒子点点头,似懂非懂。
叶长枫接过小盒子手中的宫绦系在腰间,将副官送来的折子藏进怀中。
“做人真难啊。”
早朝回来的时候,小盒子告诉叶长枫,说杨远翎都准备好了,就在长安西闹市的望江楼里开了间屋子,两日之后午时。
“他去么。”叶长枫问。
小盒子摇摇头,“杨先生没说,不过应该会去吧。”
叶长枫垂下眉眼,“那就好。”
...
“待会儿出去,记得叫哥哥。”叶长枫小声嘱咐道。
“嗯。”小盒子乖乖点点头。
两日之后,叶长枫帮小盒子打点好了,两人做贼似的翻墙逃出了宫城。
“您原来这么厉害,”小盒子惊魂未定的站稳脚跟,擦了擦汗,“方才那是轻功么!”
“对。”叶长枫笑道。
“您教教我吧!”小盒子扑上去抱住叶长枫恳求道。
“猴急。”叶长枫哭笑不得,举起手中的折扇朝面前繁华的街市一点,“先随处逛逛,别走丢了。”
孩子就是孩子,方才还闹着要学轻功,这一眼瞅见了车水马龙的长安城,就把做大侠的梦想跑到了九霄云外。他这儿看看,那儿瞧瞧,遇到好玩的东西就拿着对叶长枫叽叽喳喳。
见小盒子这么高兴,叶长枫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也不由得畅快了许多。他也想起了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十岁的弟弟抱着自己嚷嚷着学轻功;哥儿俩第一次到扬州城的时候,弟弟也是到处乱跑,沾了糖浆的手还摸脏了自己的新衣裳。
“叶哥哥!过来看这个!”
小盒子站在不远处的杂耍艺人跟前,朝叶长枫挥手。
叶长枫微笑,“来了。”
一大一小晃晃悠悠到了望江楼的时候,离午时还有段时间,或许是杨远翎早就知会过店家,叶长枫刚一进来,就被小二请进了一间清雅的屋子里。
小二给叶长枫倒了杯龙井茶,“咱今天会来多少人?”
叶长枫道,“算上我六个,备六副碗筷吧。今日来的有上年纪的老人家,菜清淡些。”
小二应声出去了,叶长枫不安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另一只手摸着耳根。
午时时分,范琅拄着拐杖,和户部柳侍郎一道来了。叶长枫之前并未告诉他们来望江楼要做什么,只是差人说有事要商议。这柳侍郎是个急性子,进来便要问叶长枫。
“急什么。”范琅放下拐棍,颤巍巍坐下,接过叶长枫倒的茶。
柳侍郎吹吹胡子,不再作声。
片刻之后,高侍郎来了,这小老头见自己迟到了,缩着脑袋从房门外溜进屋子,在柳侍郎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了,眼睛不时地瞅着叶长枫。
桌上还有两个空位置,迟迟没有人再来。
小二摆好了碗筷,上了几道凉菜。龙井茶沏了许多次,里面的水添了一遍又一遍。
“陛下…?”范琅灌了一肚子水,上下有些不自在,他抬起眼睛,低声道。
“算了。”叶长枫叹了口气,“不等了。”
“等谁?”柳侍郎问道。
“没什么。”叶长枫道,“今日叫几位过来,就是想商议件事…”
突然,房间的门开了。
李绩身着暗红色的燕居常服,大步进了屋子。
“来了。”叶长枫道,“坐吧。”
“嗯。”李绩朝几位老臣行了礼,对叶长枫点了点头。
“你师父不来么。”叶长枫问。
李绩垂眼,“不知。”
李绩坐在叶长枫身边,腰上系着的那只羌笛叶长枫侧头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起身把椅子往另一处挪了挪,离李绩远了些。
“户部整理了地方中央所有官吏的花名册,我都看了,”叶长枫直奔主题,“现在就我们几个人,我也不避讳什么了,朝廷冗官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每年为了养闲人,要多花多少银子,难道你们都不知道么。”
“您想裁官?”高侍郎问道。
“对。”
范琅闻声嗤笑道,“陛下果然还是年轻不知事。”
李绩蹙眉。
叶长枫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是说,这么明显的问题,怎么会没人看得到。至于为什么没有着手去改正,原因也很清楚。”
“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您今日撤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可能就破坏了哪一位达官显贵的利益链条。”范琅说话毫不客气,“老臣就想问问您,凭您现在的实力,能够压得住这些朝堂上的翻云覆雨手么。”
“老臣等不是不愿改,”范琅道,“只是没法改罢了。”
“哪怕这件事真要做了,自然不会由您亲自施行。您只是指挥者,皇上,他们自然不会在您太岁头上动土,可您想过没有,您手下的实施者,或许就会是您的替罪羊。若赔进去千千万万的替罪羊,这结果也会是您想看到的么。”
叶长枫沉思,这些话,杨远翎也对他讲过。
他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确实太难了。
“范老头真是丧气,”柳侍郎道,“陛下刚刚登基,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您一上来就挫了陛下大展宏图的锐气。”
范琅捻着胡须,撇嘴道,“老东西,说得容易,你倒帮陛下想个好主意?”
“我…”柳侍郎吹胡子瞪眼不知道说些什么。
“高侍郎,您怎么看。”叶长枫见范琅和柳侍郎拌嘴,便问高侍郎道。
高侍郎半晌嗫嚅道,“微臣…不知。”
“那我若要你帮我,你可会帮?”
高侍郎半个身子靠在桌子上,一副准备随时开溜的模样,“会…会吧。”
叶长枫一笑,从小盒子那里接过个折子往高侍郎面前一敲,“您先看看,再给我个准话。”
那是叶长枫暗地里整理的高侍郎收人好处的记录,时间地点收了多少银子都清清楚楚。
“您在哪儿弄到的。”高侍郎脸色惨白。
叶长枫是个江湖人,风风雨雨许多年,偶尔还是会耍耍流氓,他微微一笑,“这您就别管了。”
高侍郎表情绝望地把折子合上放在面前,若是这折子见了光,那他或许就会是叶长枫撤掉的第一个人。
“您觉得,这件事情不可行么。”叶长枫又问范琅,“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范琅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叶长枫有些不甘心。
“那就要看您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办事,会不会…耍流氓了。”范琅笑道。
叶长枫莞尔,“若我说会,您会帮我么?”
范琅道,“老骨头当年在先皇那里吃过亏,现在就想避避风头不再管闲事。既然陛下现在看得起老臣,让老臣舒活筋骨——更何况您要做的事老臣也早就想做,自然愿意。”
“范老头一根筋若是都松了口,那老臣也乐意。”柳侍郎笑道。
高侍郎在一旁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叶长枫把他的黑历史收了回去。
“那好。”叶长枫道,“莫怪我信不过各位,毕竟口说无凭,诸位签个字吧。”
“陛下果然是生意人。”柳侍郎弯眉一笑。
叶长枫从怀中取出一张暗色的绢帛,“我就想拜托各位,今日之事不要到处声张;今后少不了再聚,到时再议。”
几位老臣都在上面签了字印了手印,绢帛传到了李绩面前。
李绩始终都没有说话,几位老臣险些都把这个一言不发的年轻人忘了。
“…”
叶长枫看了他一眼,伸手要把绢帛收回去。
“你不用签了。”叶长枫轻声道,“今日叫你过来,难为你了。”
不料李绩一把扯住了叶长枫的手。
叶长枫一惊,要抽手离开,可李绩却没有松。
两人僵持着,四目相对。叶长枫手里的绢帛被揉皱了一块。
“你什么意思。”叶长枫问。
李绩没有回答,片刻之后他放了手,拿过叶长枫手中的绢帛,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众人又交流了各自的想法,气氛倒是很融洽。叶长枫现在十拿九稳,差不多和这些老臣都达成了合作关系,至于如何巩固,以后再说,他叶长枫很擅长这个。
至于李绩,尽管签了字,叶长枫心里依旧是惴惴不安。
“我帮你。”李绩走时只对叶长枫说了这三个字。
待众人都散了,叶长枫一人坐在房间内发怔。
他有些捉摸不透李绩的想法。
李绩分明一直在躲避自己,为什么刚刚又要抓住自己的手。
“小盒子,你先走吧。”叶长枫靠在椅子上,空洞地望着天,“随便逛逛,别走丢了。我一会儿就回去。”
“哦…”小盒子没有多问,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杨远翎没有来,位置上那杯没人动过的龙井茶早就凉了。
小盒子跳下了楼梯,在望江楼门口看到了李绩,他吓了一跳。
李绩没有走,抱臂倚着墙站着。
“将军。”小盒子点点头,“陛下一会儿就出来。”
李绩低声道,“我不是在等他。”
他又问小盒子,“你有时间么,我想问你些事情。”
小盒子道,“当然可以,什么事?”
李绩拉过小盒子,在望江楼对面的一家茶馆里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没什么…”他犹豫道,“就是长枫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吧。”
...
却说临近正午时候,杨远翎在翰林院做完手头的事务,简单打理了一下正要出宫往望江楼去。
正午的阳光很是刺眼,宫城路上没有绿荫,杨远翎微微眯眼,抬手挡住眼前的阳光。
他已经一天没有见过叶长枫了,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或许自己太任性了,杨远翎心想。
他隐约知道叶长枫为什么提到李绩就会神色不安,可又不大清楚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想让叶长枫亲口对自己解释清楚。
一想到此杨远翎有些无奈,自己心里所想,或许长枫永远不会明白。
“远翎。”
杨远翎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他回过头来,脸色突然一沉。
他拱手朝那人行了一礼,“杨副相。”
杨文仲踱步上前,拍了拍杨远翎的肩膀,“做什么去。”
杨远翎不答话。
杨文仲倒也不急,他绕着杨远翎走来走去,笑道,“见陛下去,对么。”
“无可奉告,学生告辞了。”杨远翎微微敛身,转身要走。
“远翎都同我生分了,”杨文仲微笑,“借一步说个话吧,不会耽误你太久。”
“副相就在这里说吧。”
“也行,”杨文仲笑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