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分别时许下的承诺太过轻易,临近下班时,工作就突兀地堆满了鉴证科的那张属于巴洛的桌子。她从文件夹与便签的峡谷中探出头来,才得知这是关于最近的“昏迷案”的。这样的名字看上去有几分莫名其妙,若不是知情人士,恐怕难以讲二者联系到一起。
她揉揉胀痛的眉心,窗外的城市被笼罩在一层夜晚暗蓝的滤镜中,变得轮廓模糊起来。唯有橱窗和led屏幕闪烁着昏沉夜色中的辉光,格格不入的贴图般明亮。
她靠在椅背上,听见这张不知被多少人使用过的办公椅的链接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其余的同事大多都已经离开,除了她头顶上的这盏灯还把剩下的一切照得真切以外,其余都是颜色褪去的杂乱贴图。
白日里遇见的那个人,虽然说好了相约,但现在估计已经走了吧。同情心无法强迫别人留下,对方也并非毫无希望的无家可归之人,最开始的几次她兴匆匆地赶过去发觉对方早就离开时,还会失望,相熟。她知道是自己唐突了,她一直以来隐藏起的那份能力若是在这种场合被使用的话,恐怕还能晒着夕阳回家。
背后传来敲门声,她睁开眼睛回过头,发觉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女人正靠在门框上,她的身后是一片融合着缤纷城市夜晚的黑。她走进,低跟的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哒的声音,那是一双布洛克。靠近了,巴洛才重新看见她,被叫做哈莉特的女人换一身衣服,周身馥郁着沐浴露的干净气味,她看上去比第一次第二次见面都更加整洁和有精神,穿着一件卷起袖子的格子衬衫,复古蓝阔腿牛仔裤,好似带着海风的柔润与凛冽,她像刚刚从舞台上下来的芭蕾舞演员。
在巴洛问她为什么还在这里之前,她就抬起手,一手抓着鸡肉卷的纸袋,另一只手提着两杯超大杯的可乐。
她看见哈莉特邀功一样向她炫耀着手上的东西,经热油烹炸过的肉类脂肪芬芳混合着撒料让她早就饥肠辘辘的胃部发出渴望的震颤。后者邀功一般地抬起下巴:“也许你需要这个。”
“拿着吧,就当是报答你早上请我吃了早餐,虽然那是一场乌龙。”
巴洛捏住发烫的耳朵,随后便不在推脱。后者告诉她,因为想着今夜的约会,所以特地回家做了准备。
她随后提议到,现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而任何一个人都没理由空留一名如此可爱的女士在这里做各种实验。巴洛看着她,在哈莉特那双灯光下如金色般的蜜糖色眼睛的倒影里,看见穿着皱巴巴白衬衫和灰色西装裤的疲惫的自己。阴影略过,哈莉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失约了,我以为你回去了。”
哈莉特用手推开一片办公桌,侧对着巴洛与她面对面,她随手翻开一份文件,里面都是她看不懂的专业词汇,在巴洛夺下这份文件之前合上,随手放在一边,巴洛抬头,看见哈莉特那张柔和的面庞隐在一片阴影中。她站起身来,稍微舒展自己僵硬的腰肢:“出结果还要再等一会儿。”
“所以呢?”
“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附近走走。”
那是个有点儿偏僻的公园,虽身处于市区,抬头也能看见人造光源的漫射。想要在这里看见星空是一种都市居民的奢求,但长得茂盛的树篱却隔绝路上的纷扰。现在已是夜晚,公园除了晚归者和遛狗的人以外的,只剩下一派静谧。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相约说白了更像是一时冲动,哈莉特反而不知应从什么话题说起为好了。
于是她想起卡罗在给她预支工资时的叮嘱。
“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天,我不敢想象哈莉特·乔丹会找不到话题——我是说,万一有这种事情发生的话,你就跟她讲讲飞机!”
“飞机?你确定吗,我不认为随便从路上遇到的人会对飞机感兴趣。”
卡罗握住她的双手,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当卡罗把你当做朋友来看的时候,她有一双真诚过分的漂亮眼睛,她说:“可是,哈尔。”
“那不是什么随便从路上抓来的人,那是你一见钟情了的人。”
“不要否认,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曾经有过一段过去,因此我太了解你了。”她阖上眼睛,她的话语之间休憩着片刻宁静,“你会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这个很好的人会让你手足无措,那个时候我知道你那条精湛的舌头会被抓住,你的话语会梗在喉咙里。”
因为真诚会偷走你的言语和逻辑,把你的笨拙放在橱窗里,喜爱的人会觉得这是无上珍宝,而真心被错付就会变成丑陋。真诚不是高明的小偷,而是充满着恶趣味的观众。
卡罗的担心不无道理,至少现在比飞机更无趣的话题有不少比飞机更有趣的却像甘瑟的身高。她清了清嗓子谈起发动机和钢铁的翅膀,又说起从空中俯瞰地面时会看见何种美好。她谈起她的家乡,那个被叫做“海滨城”的沿海城市,就算大多数时候都飞在陆地上,还是能够朦朦胧胧地看见远处平阔的海岸。
她谈起从飞机上俯瞰的角度,与脚踏实地抬头去看完全不同。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某种还未曾被发现、未曾被人类冠以一个刻板的、俗套的、学术的名字的飞鸟,而大地好似才变成了天空。她虽然有双人类的眼睛,可透过玻璃窗往外看时,天地却在飞鸟的眼眸中失真。只有远处的一线白色像海岸线,大地是弧形的,越靠近宇宙天海就越冷越深。她蓦地停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在旁的人看来难以理解的话,哈莉特垂下头,看见巴洛的眼睛亮晶晶的。
对不起,她难堪道歉道,我在说没有意义的话,浪费你和我的时间。我有个朋友告诉我要是找不到话题聊天的话,就谈论我最擅长的飞机与飞行。这不是个约会的好话题,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巴洛把包裹着鸡肉卷的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箱里。她轻快笑了起来,赞叹着刚才所听到的话语中的自由意味,无法用双脚所触碰到的领域。她说她羡慕哈莉特。于是巴洛就谈起自己来,每日的上班下班,与实验数据打交道。指纹、旧血、轮胎印、粪便和被踩碎的昆虫,她选择这样一份工作,是想要切实地帮助别人,但最后还是日复一日地等着工资,像一座放在广场上的日晷,晒着年复一年的太阳,变化小到无法用肉眼察觉,只有阴影在流转轮回。
但其实也有好处,哈莉特安慰她,这听上去是一份稳定的、不需要煞费苦心的工作,你做了好选择,有很多人会羡慕你。而且并非只有战斗在第一线才能帮助别人,那些我看不懂的数据被用来定罪或者洗刷冤屈,人们会记得你的功绩。
她受到宽慰般笑起来:人们不记得。
被记得没那么重要,她觉得这次临时起意的约会比想象中的更有意思,她的确有点缺少能相交的友人。可当哈莉特试图亲吻她时,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