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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往事种种顿时浮现在眼前,韦愿将那块红布包裹的玉坠抵在心口痛哭起来,这是她的赵悦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物。
也许从夏苦苦追杀到宋的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赵悦在生命最后一刻送回故土的是什么东西,他们都以为那是赵悦在乎的什么家国大义,是什么社稷江山,但事实是……那如天上月一般的人,送回故土的是她对韦愿最后的一缕思念。
她只是想告诉她“韦愿,我想你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韦愿质问着,她痛苦的质问着,她不明白那么好的一人,那么努力那么想要证明自己的一个人,那么想要挣脱这世俗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韦原看着如此痛苦的韦愿,他明白了这东西对于韦愿有着很重大的意义,他想要安慰,却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任何话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韦原只得紧紧抱住韦愿,希望自己能再给予她一些力量。
韦愿感受到靠近自己的温暖,如畏冬的小鸟一般遵循着本能,躲在了可以遮风的羽翼之下。
“她死了……她死了……”
韦愿的身体颤抖着,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认知到赵悦的死亡,她此刻如同陷入噩梦中惶恐至极的孩子,心中有着好多好多想要说的话,但脑子却乱如麻。
“她那么小,每天都要读书习武……但是她从来都不认输,她说就算是女孩子也没关系,不如别人,那就千倍万倍的努力……只要把手磨出血,只要汗水湿透衣衫……只要记住书库里所有的书……她肯定就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
“我说我想成为一个男子,想要入朝为官……又想要一个人去游山玩水,抛却所有的理想和抱负……她没有嘲笑我……她笑着……她在笑……她告诉我会实现的……将来的韦愿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说如果……如果我这么做了,没有人喜欢我了该怎么办,她说那我娶你啊……她说了要娶我的,要让我成为这世上最自由的人……明明已经入选禁军了,明明连官家都骗过去了……可是她死了……她不要我了……”
韦愿痛苦的闭上眼,捂着耳朵,将自己缩成一团:“哥……她死了……她早就死了……是她希望用自己的死来换这天下太平……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韦原看着这样瑟缩躲藏的韦愿也不禁落下泪来,他此刻终于明白与韦愿自小就定了娃娃亲的赵悦原来是女子,而韦愿与赵悦都有着共同的理想,就如赵简一般,她们不想被这世俗所束缚,她们心里都有着伟大的自我,她们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来抗争不公,但到头来命运浮沉,她们还是没有躲过老天的这番戏弄。
“对不起……”
韦原声音很轻,但却很是郑重,他也终于明白男女之分如天堑鸿沟,这世上的男子生下来便享有着女子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期望,这种期望不靠人品,不靠能力,仅仅是因为他是男人;
韦原知道韦愿一直不喜欢自己,一直和自己暗暗比较,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太过纨绔才让妹妹瞧不起自己,所以只会一味的讨好,但实际上,韦愿最需要的是尊重,是来自哥哥和父亲的,只对于“韦愿”这个人,不掺加任何借口的肯定。
“对不起,是我一直不理解你,也是我没有担当,没有在你最孤单的这两年坚定的站在你身边,我在你眼里一定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韦原轻轻抚摸着韦愿的脑袋,好似爱玩爱闹的少年一息之间便迅速成长了起来。
“但赵悦不是,她对于你来讲是知己,是信仰,是你宁愿付出生命,与所有人对抗都要维护的人!”
韦原扶着韦愿的肩膀强迫她直视自己,韦原眼角还挂着泪滴,但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坚定:“你清楚的知道她不会不要你!也清楚的知道你能为她做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你还没有为她正名!还没有把她带回故土!既然需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这一切又怎么会没有意义!”
“哥……”
韦愿委屈张口,她深深的看着此刻鼓励自己,与自己共情的男人,其实韦愿一直都清楚的知道,她配不上他们的爱。
她是一个又小心眼又善妒的人,一边渴求着所有人的爱,一边嫉妒着韦原生为男子的万事顺遂,嫉妒着同样身为女子却好似终于摆脱了枷锁的赵悦,同时享受着韦卓然的宠爱和放纵,却又埋怨着不公。
她就像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呆呆的看着外面自由飞翔的鸟,因为羡慕因为嫉妒,发疯的撞着笼子,本该美妙的歌喉却骂出了最肮脏的诅咒,最后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发现,这鸟笼的门是虚掩着的。
或许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把他们当成了敌人,是自己吃着最可口的食物,反倒忘记说了一声谢谢。
或许他们只是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哥,谢谢你……”
韦愿从床上爬起来,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强迫自己振作,她吸了下鼻子,勉强对着韦原笑了下:“能帮我把爹爹找来吗?我想和他好好说一次话……”
韦原点点头,但又不放心的看着韦愿,有些犹豫,韦愿努力把刚刚的情绪强行压下去,其实她早就接受了赵悦的死亡:“我没事,只是看到她的东西有些激动,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所以你帮我去找爹爹好不好,他肯定是自责了,躲起来了,不敢来见我……但我想和他说说话……”
“好。”韦原见韦愿情绪确实稳定一切,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看着韦原消失在视线里,韦愿鼻子一酸,压抑的情绪反扑差点又让她落下泪来,她低着头看着手心里的玉坠,暗暗发誓。
赵悦,即使这污名是你自己写上去的,我也要为你澄清,我会把陷害你的人碎尸万段,把你担心的阴谋全部拆穿,之后再找到你,让你带着一身荣光重回故土,受万人敬仰。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韦愿又抹了抹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门口的人却迟迟不肯进来,显然也是犹豫不决。
“爹爹,是你吗?”韦愿轻轻唤道。
门口的人似乎一顿,继而又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抬步进来,韦愿盯着来人,果然是韦卓然,只是好像一夜之间这人苍老了许多,鬓边白发丝丝缕缕,眼底也有着淡淡的青黑色,只是看向韦愿的眼睛却还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爹爹……”韦愿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对着韦卓然伸出双手。
韦卓然看着坐在床上伸着手的韦愿,似乎与记忆中那个撒娇要抱的奶娃娃一瞬间重合了起来,他不禁眼眶湿润,加快了步伐,将他的孩子拥入了怀中。
“对不起爹爹……”
“对不起……”
两声道歉重合,紧紧拥抱着的父女又都默默流下了泪水。
“是我才要说对不起,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将你放入如此危险境地,当年救你回来,你毫无声息的样子真的吓到我了……刺入心脏的簪子只露了簪花在外面,医官说你这是一心求死……我知道你性子刚强,做事难留余地,所以这些事情不敢告诉你,可这并不是让你原谅我为了所谓的大局而让你身陷险境的理由……”
“作为朝臣我为了山河社稷鞠躬尽瘁,但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合格……我没有保护好你,一次次让你身陷危险……我当初明明只想让你轻松快活一生的……”
韦卓然将韦愿抱在怀里,感受着韦愿的温度,他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受到一丁点伤害了,他根本接受不了失去的后果。
韦愿苦笑了一下:“爹,我并未怨您把我当做诱饵,我也想抓住那些害了赵悦的人……我只是希望您能更信任我,相信我也可以抗下这些风雨……”
“爹知道,你的性子和赵悦那丫头如出一辙,但爹不想你走她的老路……”韦卓然放开韦愿,眼中带着一丝歉意。
“您知道赵悦是女子?”韦愿愣住。
“知道……因为郡王妃当年难产生下的是双胎,取了同音的名字,但后来一场高热要了哥哥的命,当时赵郡公因伤卸甲多年又无心再娶,郡公府早已不复当年荣耀,若只剩个女儿,赵郡公手中的重重机密定然会招致祸患。”
韦卓然叹了口气:“所以不得已之下,他禀告官家死去的是妹妹,活下来的是哥哥……而为了这谎言不被拆穿,便来寻我定娃娃亲。当时你娘怀孕多月,赵郡公求我,若这胎是女儿,定要将你日后多送到他府上与赵悦亲近,这样哪怕将来未喜结连理,也不会让赵悦身份败露……只是没想到她非常信任你,将女子之事告知于你。”
韦愿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这些事情赵悦从未与自己说过,原来赵悦还肩负着这么多,她也许并不是自愿的去做那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她也许和阿罗一样,只是不得不撑起这一切沉重的担子……
“我不该说那番话的,我一直跟在赵悦身边,看惯了赵郡公对她的期望,我以为那是赵跃想要的生活,以为爹爹也该如此对我……”
韦愿低下头,抓紧了手心里的坠子,她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但其实是我错了……我把他们的痛苦当做幸福,把您对我的呵护当做束缚……我一直在争强,在比较,将偏心与偏见强行的按在您和韦原的身上……但事实上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错了……”
想至此处,韦愿觉得更加难受,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要将这一切苦难视作赵悦的自由,一边羡慕一边嫉妒,而赵悦不说也不怨,将一切痛苦尽数咽下,反而来小心翼翼的守护着韦愿这单纯的愿望。
韦卓然看着陷入自责的韦愿,幽幽的叹了口气,转头对着门外唤了一声“原儿”,门口便出现了韦原的身影,他忐忑的看着两人,还是韦卓然招了招手,他才走进来。
韦卓然拉着韦原,让他坐在韦愿身边,自己则蹲下身,牵住了两个孩子的手:“愿儿……你没有错,你想要自己喜欢的生活没有错,爹从来都没有想过强求你,这太尉府的财富够你富足一生,你觉得开心快乐便好。”
“至于婚姻,爹只是觉得这一生有你们的娘很幸运很满足,你们娘给我留下的这一双儿女虽然没少惹祸,但我依旧是快乐的幸福的……所以对于爹来讲,婚姻生子是一件很美满的事情,所以爹不由自主的觉得,如果原儿和愿儿也能有人疼爱,儿女双全,定然也是一件幸福至极的事情。”
“但爹做的事情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在一些事情上的偏颇给你造成了痛苦的回忆,爹真的很抱歉,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孩子……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们……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你们的生命,在乎你们的快乐……还有你们的未来……”
韦愿听着这些肺腑之言,胸膛中似有暖流划过,她忽然想起了陆观年问自己的问题,还有小时候她问母亲,母亲的笑而不语。
韦愿期许的看着韦卓然:“爹……您和娘给我们起的名字,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直没说话的韦原也忽然亮了双眼,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韦卓然似乎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韦愿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恍惚间耳边响起了夫人的声音。
夫君,我们给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呢?
“韦原,原原本本,尊心守道……”
夫君,这次是个女儿……原儿,快看这是你的妹妹呀……
“韦愿,永存初心,满怀希望……”
韦卓然眼含泪水的看着韦愿和韦原,苍老的双手轻轻抚摸上两个孩子的脑袋。
“你们本就是一对血脉相融的兄妹,只有你们,才是爹娘在这世界上最原本,最真诚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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