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珠,是西炎流传甚广的一种妖术,其外形与留影珠相似。
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留影珠以灵力凝成,投射出不会伤及观测者的虚像,只作记录之用;
而幻影珠,则活剖修士的灵丹,或妖修的妖丹制成。不仅可以幻化出施术者心中的任何场景,还能驱使虚像化实,攻击观测者。
他们面前的这个幽冥司,极有可能是黑白无常用幻影珠制造出的庞大幻境。
“可是,黑白无常何苦耗费大量灵力,造出一个假的幽冥司呢?”顾千朋再度发问。
“我不敢妄下定论,仅是猜测,”凤凰门主道,“他们是要将死者骗入残灵老巢,用整灵来置换残灵。”
“置换?”
“你可知忘川?”
“位处黄泉与冥府之间,汇流于……于……”
“断魂谷。”
“哦对!断魂谷!其……其水血黄,虫豸遍布,是……幽冥司处置残灵之地。”
书到用时方恨少。顾千朋暗骂自己平日没多看两眼《临鸢通史》,以至在门主面前丢人。
凤凰门主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继续分析:“忘川有去无回,残灵于途中,必然百般抗拒——”
“残灵还有意识?”顾千朋打断。
“《临鸢通史》灵鬼篇,三千二百一十八页左上角第一段第五行,写的什么?”
“啊、啊?”
“问你呢?”
“呃……”顾千朋挠头。
门主沉默不语,像是在生气。
“门主,”顾千朋慌乱,“门主你说句话呀?”
“……”
“我发誓,回去一定好好背书,真的!”
凤凰门主这才给他讲解:
“残灵有没有意识,要看所剩魂与魄的数量。魂主识,魄主行。魂多魄少的残灵狡诈,魄多魂少的残灵暴戾。
“无论如何,将残灵带往城隍,都绝非易事。”
于是,黑白无常便造出幽冥司的幻境,骗得整灵入内,被残灵肢解争夺。
完成置换后,原先的残灵便成为整灵,乖乖跟着他们前往城隍。
而新生的残灵,则等待下一批整灵的到来……如此循环往复。
“这么做,幽冥司的生死簿上滴水不漏,后土神君也无从追究。”
门主话锋一转——
“但拼凑的整灵魂魄参差,识行相悖。轮回转生后,很可能会变成神志错乱的疯子。”
顾千朋的心猛地收紧:
若真如此,小绫……
“门主,那我们还不赶紧将黑白无常拿下,怎能由着他们为祸世间!”他登时成了釜上蚂蚁,急得团团转。
“时机未至。”门主不为所动,“先破除幻境,才能救这些亡魂。”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冥府大门。雕栏彩绘的牌坊上,鬼画符似地飞着“鬼门关”三个大字。两侧,一左一右挂了两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
牌坊下站着牛头马面,与黑白无常交接。
前方的道路突然一分二,二分四,生出十数条岔路来。
顾千朋暗呼不妙,忙低头询问一旁的鬼魂:
“黄泉路怎么还分叉,从前没听说过啊?”
“你年纪轻轻就死了,自然孤陋寡闻。”那老鬼得意地挑眉,“这幽冥司,原先有十大阎罗殿,分别掌管九大地狱,只有一殿的阎罗王负责审判。后来啊,后土大人觉得这样效率太低,就让剩下的九殿阎罗也全都参与审判啦。”
说完,他点着前方的岔路口数道:
“一、二、三、四……九、十。你瞧,刚好十条路,分别通往十大阎罗殿。”
亡魂们在牛头马面的监视下,老老实实踏上岔路,分道扬镳。
忽然,马面伸手一抓,将小绫从队伍中揪出来,分配去了最末的路口。
“你,小孩,不用排队。走这边。”
顾千朋注视着队伍缓慢移动,逐渐发现了规律:
前面九个岔路口没有区别,鬼魂也是依次分配。而最末的那个路口,却闪动着绿色的鬼火。此路是一条捷径,可以不必排队,优先通过。
从捷径走的,多是些三尺小儿,也有富商权贵。
照这么分配下去,不但会和小绫走散,甚至连凤凰门主都无法和自己一同行动。
正寻思对策,忽听牛头阴差瓮声瓮气道:
“哎,你俩怎么回事?分开分开!”
顾千朋一惊,却发现不是在叫自己和门主。
只见前方一对男女鬼魂,眷侣模样,正互相搂抱作一团。
“大人,求您成全……”那女子生得一副姣好面容,哀切哭道,“我与夫君生前不得厮守,无论如何,死后是再也不要分开了!”
“啧啧啧。”马面连连摇头,“那不如说说看,你俩因何而死?若合乎情理,我便允许你们一起投胎。”
“小女举步赴清池,夫君自挂东南枝。”女子怯生生地答。
“蠢才,问你因何事而死!没问你怎么死的!”一旁的牛头怒斥,扬起手中鬼鞭要打。
男子见状,下意识便将女子护在身后,尽管自己也抖如筛糠:
“回大人,因、因家母勒令小的休妻另娶,而发妻受其兄所迫,改嫁他人。小的与发妻感情甚笃,所行皆非所愿,因此不得不……双双殉情……”
“唉,苦命鸳鸯。”马面叹息一声,指向最末的路口,“罢了罢了,你们从那里走。见到十殿阎罗,别忘了替我美言几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二人如蒙大赦,手挽着手一同踏上黄泉路。
顾千朋灵机一动,反手将引灵伞塞进凤凰门主怀里:
“门主,得罪了。”
凤凰门主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扑倒在地死死勒住。
“阴差大人!我也有苦衷!”
牛头马面闻声,朝他这边望来,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牛头:“怎么,你俩也殉情?”
马面:“呸呸呸,死断袖,天打五雷轰。”
凤凰门主:“……”
只见顾千朋义愤填膺上前:
“非也非也,大人误会了。我与他才不是眷侣,是仇人。”
“哦?哦~~”马面两眼放光,“快说来听听!”
“回禀大人,别看此人仪表堂堂,其实是个无耻的窃贼!他偷了我家祖传的宝伞,我为追回这伞,打斗中不慎与他一同跌下悬崖摔死了。”
凤凰门主:“……”
顾千朋硬着头皮编下去:“结果……结果这贼人是握着伞死的。到了阴间,伞竟还落在他手里!可恨!可恨!”
“可恨!可恨!”马面附和。
“什么乱七八糟的,”牛头听得不耐烦,朝身最末的绿色路口一挥鞭,“走走走,赶紧走。”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顾千朋拉着门主疾走,心虚地不敢回头看他。
跨过一道门,紧接着便是二道门。二道门上也挂着灯笼,却是蓝色的。
幽□□火被寒气侵扰,明暗摇曳不定。
冥府有两门,一道明,一道暗。二道门之后的路斗折蛇行,悄然游进一片黑黢黢之中。
凤凰门主望着那条隐没于黑暗的路,烦躁之情溢于言表。
顾千朋见状,悄无声息扣住了他的手。
凤凰门主挣扎起来,抽走指尖,窘迫道:“不必,我、我能看见……”
“嗯,我知道。”顾千朋重新捉到他,“是我怕和门主走散了。”
凤凰门主的手摸起来是微凉的,指节修长,掌心与指腹上有薄茧,竟与三哥有几分相似。
黑暗中,顾千朋再次恍惚不已。
仿佛幼时的那次雪夜迷路,母后遣了宫人在宫里四处搜寻,最后还是三哥在御花园的一角发现了他。
“哥,你怎么才来……”他委屈地将脸埋在花离怀里,抓住三哥的腰封不肯松手。
花离几乎被扯散了衣衫,一手努力拢紧衣襟,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
“殿下……殿下,是在下失职。还请松手……殿下若是生气,尽管责罚在下便是。”
“三哥!”
小顾千朋闻言,不满地仰起脸:
“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许再唤我殿下。”
“那……千儿?”花离有些生硬地牵起他的手,“走吧,哥哥送你回东宫。”
在风雪中寻他许久,三哥的手几乎是冰凉的,却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啧,明明是和门主在一起,怎么又想起花子寒来。
顾千朋甩甩脑袋,懊恼不已。
“汪!呜汪!呜——”
脚下忽踢到个软物,激起一连串的犬吠。
紧接着,踝骨便被两排耙齿钉死,剧痛难当。
他一惊,不小心放了手。刹那间耳畔犬声大作,五六条半人高的黑狗从路旁石坡一跃而下,向他扑来!
顾千朋这才想起,黄泉路上有险地,名曰“恶狗岭”。
岭上狗生着铁嘴铜牙,毛如钢针,能将过路的亡魂撕烂嚼碎。
更可怖的是,恶狗欺善怕恶,对十恶不赦之人摇头摆尾,对善良正直之人百般刁难。
寻常的亡魂,都有血亲在阳间为其守灵,自然能幸免于难。可他和门主两个活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眼见着就要被狗群扑倒在地,背后响起凤凰门主的声音:
“陛下,到这边来!”
顾千朋抓住门主伸来的手,飞掠至他身旁。
“呜汪!”狗群咆哮如雷,朝凤凰门主涌去。
“门主小心!”
顾千朋刚要抽剑,却已经迟了。一只壮硕的黑犬腾跃而起,血口大开,对准门主的脖颈狠咬下去——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仿佛被凝固成一整块,停止了流动。
“门主?”顾千朋试探着问。
“别怕,我在。”
顾千朋诧异抬眸,原本凶神恶煞的恶犬,竟一个二个都被吓得全身觳觫,瘫软在地。
“走。”门主扣紧他的手,“别离我太远。”
顾千朋语无伦次地问:“门主,恶狗岭的狗……为何不敢咬你?”
“怎么,疑心我是恶人?”
“不不不……”顾千朋连声否认,“门主救我两次了,怎会是恶人。”
“你尚不知我身份,便如此轻信?”
“门主方才亲口所言,朝凤门会效忠于我。”
他攥紧了拳,低声道:
“只要门主不像梦蝶仙师一样欺君罔上,只把我当做傀儡,我都相信门主。”
凤凰门主一怔。
顾千朋言辞恳切:
“无论你之前做过什么,我都不在乎。”
不知过了多久,暗路终于走到尽头,眼前又豁然亮堂起来。路两旁一簇簇炬火依次排开,赤焰虬虬。
他们的面前,矗立着森严宏伟的阎罗殿。
殿门左右,烫金篆刻着一副楹联:
莫胡为。幻梦空花,看看眼前实不实?徒劳机巧。
休胆大。烊铜热铁,摸摸心头怕不怕?仔细思量。
虽说这阎罗殿是假的,威压却丝毫不减。有冤魂屈鬼一路高声叫骂至此,竟也纷纷噤声,颤巍巍迈入殿门。
周遭死寂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抑制不住的抽泣。
待众鬼全部进入殿中,只听“嘭”的一声,阎罗殿大门自行关闭,一个洪钟般的嗓音自大殿上空传来:
“此乃幽冥司阎罗第十殿,由十殿阎罗转轮王为尔等审判。”
伴随轰隆隆的巨响,大殿中央升起三座铜鼓,从左至右,鼓面依次亮起“壹、贰、叁”三个数字。
众人目瞪口呆之时,阎王的声音再度响起:
“鸣冤叫屈,则敲壹;查询阴德,则敲贰;阴德赎买,则敲叁。若无上述需求,将直接进入审判。”
亡魂中立即有一个富商大贾模样的人,上前去“咚咚咚”地敲那第三只鼓,尖声叫道:“我要赎买阴德!”
“一千金记功德一件。”阎罗王冷声道。
那人闻言,像是被人当胸插了一刀,全身上下都开始簌簌发抖。他捂住脸,口里发出绝望的哀嚎,拼命撕扯一身华贵衣衫。
然而没撕两下就幡然醒悟,慌张用手抹平衣角的褶皱,转而去揪扯自己的头发。
“买不买?”牛头不耐烦了,手中鬼鞭扬起。
“还以为买了捷径就可以直接投胎,怎么还要买阴德!太、太贵了……不买……不买……”
“啪!”鞭子落下来,将富商抽了一个滚,“不买你打什么鼓!消遣我们呢?”
顾千朋正暗自好笑,却听四周有人低声议论。
“以他的家财,买个百十件阴德应该没问题吧?”
“他才舍不得呢!”又一人道,“他死那天,我也是在场的。临死前,床头点了两根灯芯,他就直愣愣地伸着两根手指头,非叫人掐灭一根不可。不掐灭,他都不肯咽气呢!”
“唉,他生是吝啬人,死是吝啬鬼。宁受刑狱之苦,也不肯花钱赎罪。”
“活该!谁让他助纣为虐,搜刮民膏。”
“肃静!”
阎王一声怒喝,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又有几个冤鬼击鼓申冤之后,审判终于开始。
“晦明泉!水来——”
只见大殿中央的三座铜鼓很快沉了下去,四周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晦明泉,是专用来逼供的一池泉水。
生前堂正良善之人踏入池中,与普通清泉并无区别;而业报深重之人一旦入水,水流就会变得锋利无比,千刀万剐,迫使他老实招供生前罪行。
愈是欺瞒狡辩,便愈是痛不欲生,直到吐出实情为止。
据说,至今尚无任何负罪之人,能受得住晦明泉的折磨而守口如瓶。
“众鬼入池丈罪!”阎王命令道。
有亡灵见了此泉,便开始瑟瑟发抖踟蹰不前。
更有甚者当即吓得两膝发软,噗通跪倒在地,被牛头马面挥鞭一顿猛抽:
“下去下去!是黑是白,是善是恶,统统都给我入池问审!”
眼见挨打的魂魄被抽得血肉横飞,众鬼都不敢再作停留,一个个缩着脖子,依次踏入泉池。
“嗤——嗤——”
一时间,整座池子内浓烟弥漫。腾腾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滚,周遭方寸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唔……好痛!”有女人忍不住哭道,“阎王大人饶命!奴家生前善妒,将有身孕的妾室雪夜赶出家门,活活冻死……”
“阎王大人饶命!小的为官不仁,曾欺瞒朝廷,多次强征百姓为自己修建园宅!”
“阎王大人饶命……”
顾千朋还在愣神,身旁的凤凰门主已然挽刃掠起:
“画地阵,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