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镣铐之诗 第1章 第 1 章

晚上突然就下雨了。

雨珠又大又密，网似的将池五的小破屋子罩起来。裹在被子里的人翻了好几下身，晃得竹子搭的床吱吱嘎嘎的响个不停。雨势渐大，不像在下雨倒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砸池五的屋子。

“这雨烦死个人，一天天的落让人怎么睡觉。”池五一个扑腾从床上起身，竹床嘎吱嘎吱响要散架一样。

屋子里已经积了好几个小水坑了。

池五建这个茅草屋子的时候，身上还没两个钱，只想有个睡觉的地儿就好了。房子的材料自然能省就省。

刚建成那几年还好，遮风挡雨不成问题。这几年这房子像是赶着退休，不指望遮风挡雨，能挡个太阳就很好了。

池五踩着鞋子在屋里翻了好几轮，大大小小的凑齐了几个容器接在漏水的地方。

总算是避免了明天起床踩着水出门的情况。

这下能睡个好觉了。

池五回到床上闭上眼睛。

池五的眉头越皱越紧，这水珠砸在盆上的声音也好不到哪去。跟外面的雨声一唱一和的，像在池五的耳边敲大鼓。

今天怎么心里老是不得劲儿，放在平时这点雨声跟放屁一样，天塌下来自己也睡的着。池五在床上翻了个身，翘着腿摇晃。不过，这屋子确实得修修了。

前两日何婶说要给自己说亲，没有一个好房子这好姑娘能看中自己吗？

算了算银子开销，池五心里越算越不得劲儿。

砰砰砰。

门响了起来。

这声儿小的跟猫叫一样，该不是是水冲了耗子窝，耗子跑出来撞到自己门上了。

砰砰砰！

隔了一阵儿门又响了几声。

这次声音比上一次大了一点。难道是隔壁屋的鸡窝倒了吧。明早起来要是把我的院子弄乱了，看我不拔了你们的毛炖了吃肉。

池五渐渐陷入睡意当中。

砰！砰！砰！

池五瞪大了眼睛。

是有人在敲门啊！

该不是自己那几个混账兄弟惹出事儿了吧？池五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骂骂咧咧的不饶人。

“这门是你家的啊那么用力，给我敲坏了要你赔的！”池五粗着嗓子大喊大叫。折腾一晚上好不容易有点睡意，这一敲又没了。

池五摸黑起床，踩到了好几个和着水的泥坑，险些滑了一跤。池五一个大鹏展翅稳住了身体，还好还好只是脚上沾了几块泥巴，要是在自己家里摔了说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门哗拉一声拉开。

“有什么事儿非得大晚上的来…”池五的话停住，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你是池五吗？”李婉意两手垂下紧紧的握着一把伞，面色忐忑，浸了雨水的头发黑得如这夜色一样，“我，我，我是李池尾的女儿。”

池五看李婉意可怜兮兮像落水的小耗子，自己面色难看得像发现攒的钱被耗子偷了。

李婉意沉默的站在屋子里像个石雕一样。眼睛盯着油灯神游天外。

池五起来得匆忙，衣服都是胡乱披上的，夏日里睡觉图凉快更是喜欢光着膀子。李婉意目不转睛的盯着灯火，不敢乱瞟。

池五在干嘛？他忙着心疼灯油钱。

油灯，自己居然还点了油灯！知道现在油价多贵嘛。池五抖着腿一脸不情愿。请这娇小姐进门可真难，一会儿嫌屋里太暗，怎么？敢来大晚上敲自家门还怕把她卖了？一会儿又嫌地上都是湿泥巴不肯挪步，要不是门大开着，雨都被吹到屋子里了，池五才懒得将就她。

池五抖腿的频率更快了，这是他想事情时的癖好。

李池尾这名字池五确实没法装不认识。

当年池五东家一口西家一口饭的捡着吃，每日混了个囫囵饱渡日。丰年太平日还好，碰上灾年，饿上好几天再正常不过了。

那一日，不知道饿了几天了。池五肚子胀胀的，都是灌的水。可这水终究不是饭，池五失力倒在路边。

李池尾骑马路过本不想搭理，偏巧瞟了那么一眼发现这娃长得还挺俊。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把池五给捞回家了。

池五醒来自然把李池尾当再生父母供着，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看到了李池尾手上戴了好几个宝石戒指。

池五不认识宝石，却认得金子。那几个戒指都是金子打的。

李池尾笑呵呵的摸着池五的头：“娃子，我送你到王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池五人小但经历的事儿却不少。听过也见过有人把男孩子送进王府里，给那些有怪癖好的人使。出来后半条命都没了。

池五不想卖屁股，立马绝了攀附的心思。装作不懂的样子给李池尾磕头，求他放自己回去。

李池尾变了脸色，一脚将池五踢开。

池五估摸着李池尾当时还没修炼成油盐不进心狠手辣的大奸臣，居然很轻松的就放了自己。

不过怎么说李池尾就该当大奸臣呢？连池五这么个看着就要饿死的半大孩子都要榨出点油水，让池五用死了的老爹老娘发誓以后要还李池尾这一饭之恩。

前几日听说李池尾被砍头了，池五心情复杂的去看了看。

可惜这村子离城里太远了，等池五到的时候，地上的血水上浮着鸡鸭毛，哪里能看出是不是李池尾。

屠户拿水一冲，冲着池五嚷嚷：“小伙子，你现在来看热闹可来晚了。要不看看我这鸭子，都是刚杀的。”

池五转身走了。

看着多威风的一个人啊，居然和鸡鸭死在一起。

看着多威风的一个人啊，死了都还要爬出来让自己把捞的那点油水吐出来。

“不就是走时偷了你几袋银子嘛。”池五小声嘀咕着。

得把这个麻烦给甩开。

“李小姐是吧！你一看就知道我这个情况，是真帮不了你什么。”

李婉意看了看几步就能走完的屋子，又低头看了看满屋子的泥水坑，点了点头。池五看李婉意上道，捡起自己并不多的耐心循循善诱：“你肯定认识什么大臣的女儿啥的，不如你去找找她们。”

李婉意两手绞着衣服边，皱着眉不说话。

“又或者李池尾贪了那么多钱，肯定给你留了点吧！”

李婉意红着眼瞪了池五一眼，嘴巴动了动终究是忍了下来，侧头不看他。

池五脸皮厚，浑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李小姐，你这进来就不开口了，有什么话说出来都能商量啊！”

有什么话说出来我才能顶回去把你打发走啊！

李婉意连遭大劫，面色憔悴蜡黄，身板却挺得直，与没骨头一样瘫在凳子上的池五比，宛如身后背了一把尺。

“我爹爹说他救过你的命…”

“是啊，救我是为了把我卖给王府里的老头子玩。”

李婉意气得咬牙，“你，你，你胡说!”

“难不成你爹是个会救路边的小猫小狗的大善人吗？”池五阴阳怪气顶回去。

李婉意转过身去不看池五那副无赖的样子，深吸几口气反驳：“难道你这只小猫小狗不是我爹救的？”

池五脾气本就不是好相与的，近年来身边的几个兄弟也将他捧着，李婉意这话又将他带回以前讨饭挨打的日子，眉毛一横：“是是是，在你们眼里我们是跟小猫小狗差不多。是拿来哄人高兴的小玩意儿。”

“你，我本不是这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跑我这来耍威风了，真当自己还是大奸臣李池尾的宝贝女儿啊，看看吧，你爹在菜市口呢。

池五看着李婉意的眼睛红了，眼睛跟池子一样蓄起水来，当池五以为那水就要漫出来的时候，李婉意又仰头硬生生把那水花收了回去。

还是个有骨气的娇小姐。

当然，池五那跟旱地一样贫乏的脑子里种不出“骨气”这个词。他想的是…

这娇小姐眼泪还能收放自如呢？

“主人家问庄子情况，大管家说干旱连年衣不裹腹，佃户们过得辛苦，应该体恤佃户减少地租；二管家说佃户们不去田里干活反而去雇人下地，借着东家的势出去买田置地，要裁减佃户。三管家说大管家和二管家正在分权夺势，有好处想着自家，有脏水泼到对家。”

池五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不傻，“你的意思是，李池尾是那个讲出实话的三管家？”

李婉意冷笑，“可担不上。主人家累得听他们的玲珑话术，让你们看庄子就是要拿出银子的，遇上在其位又不担其责的人，主人家就要派出锄头将那些烂根铲除。”

锄头最好是磨的锋利的那种，一锄头下去连根带泥挖出来。管你当年结了多大的果，根烂了就得挪出这块好地儿。锄头被硬根磕出缺口，主人家会耐心的拿出磨刀石打磨，直到这个锄头的磨损无法修复，就将它扔到烂根丛里。

明天上市场一看，新一波更锋更利锄头又出来了。

“你们都觉着我爹是奸臣，可他从未害过一个穷苦人家！你说我爹要把你…卖给老头子，可李池尾打定了主义的事就算他自己不办，他手下的人不会揣摩着他的心思办吗？”李婉意语气越来越坚定，一改刚进门时的局促不安，“若没有我爹爹有心照看你，你偷了三袋银子一百五十两后，能安生活了这许多年吗？

池五一愣，自己还以为这事做得隐蔽。难怪自己心里一直觉得不对劲儿，现在一想，哪有随手放的钱袋里面装的是整数啊，还三个袋子各装五十两。

自己当时只当李池尾财大气粗不嫌沉，又当李池尾家财万贯，这一百五十两丢下去都不见响儿。

可笑，李池尾逼着池五发誓的时候，池五还笑他拎不清。自己走出这门，明天就不知道倒在哪个老爷的地上醒不过来了，哪里能帮上他什么忙。

原来，算计得这么远了。

“是!没有偷的那一百五十两，我池五活不到今天。可李池尾不过是从牙缝里扣出一点施舍我罢了。我要是照看你，本来我能三天吃一只鸡，现在却只能一天吃一个鸡蛋。这世间没这么划算的买卖。”

李婉意面色恍惚神思飘远，声音轻的跟风一样，“我不用你养。我去牢里看爹爹的时候，他说他死后我来找你他才安心……碧落黄泉，世间再也不会有我爹爹这个人了……你只要收留我这一晚就好…”

池五眉毛快拧成了一个结，李婉意说的话连在一起都是些什么意思？不过看她没有赖上自己的意思，池五也不好再说混账话。

算了算，昨天恰好是李池尾的头七。

“那你就待一晚上吧，只这一个晚上。”池五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当然不会把屋里独有的一张床让给李婉意。从床底下捞出张凳子扔给李婉意就不管她了。

奶奶的，明天不会还要管她早饭吧！自己吃的那糠咽菜这大小姐吃的下去嘛？

要不，找人捎话给老二去铺子带份油饼回来？这油饼这大小姐应该看的上吧，自己可是遇上大日子才舍得吃的。李池尾李大人，看在这份上你可不能说我不守信用啊！

胡乱想了一些，池五很快就困了，打着呼噜就睡了过去。

李婉意听到池五睡着的声音才敢挪动步子，避开水坑和接水的盆走到凳子前。

凳子上沾了许多灰，池五刚才只是胡乱蹭了两下不顶什么用。放在平时，李婉意定要让人擦上好几遍才敢坐下。

现今，李婉意只是移开眼神当做没看见坐到凳子上。

她走了一天问了许多人才找到池五这里。要不是池五院子里那颗歪脖子桂花树和李池尾说的一模一样，李婉意都不敢敲门。

爹爹将池五的消息说得这样准确，看来是早就在为自己做打算了。

可是……

李婉意弯腰捶着酸痛的腿。眼中又涌起涩意。

可是，自己怕是要辜负爹爹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