鸷羽书苑 第9章 第九章 【栀墨】

1

夕照禅院北苑后的空地上，西夏的书生们都各自备好了干粮，盘坐在树荫下，一边咀嚼着食物一手拿着书卷默诵诗文。背着手在禅院外围的鹅卵石路上来回踱步的夏轩墨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远处清甜的声音飘来。

“芫夕姐姐，下个月的和我们一起去春游吧，我哥他肯定也很想你去的。”周旼栀试探着问道。

“书苑的集体活动，我…去的话不太好吧。”彦芫夕的声音中夹杂着点点遗憾的情绪。

“有什么不好的呀？”

“就是…我…以什么身份参加呢？”彦芫夕的脸被午阳晒的有些绯红。

周旼栀停下来挡在了前面，提高了音量：“我未来嫂子呀！”

彦芫夕惊的赶紧捂住了周旼栀的嘴，“别瞎说。”

“怎么了么！还是芫夕姐姐你就是不想做我的嫂子？”

“当然不是。我只是…”

周旼栀睁圆了眼等待着彦芫夕的下一句。

“我… 我也不知道。”

周旼栀拉起彦芫夕的手，笃定的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芫夕姐你是喜欢我哥的，虽然我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拒绝了我哥的提亲…你一定有你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哥还要等多久才可以等到那声’好’，但是，我很确信他可以等到。”

彦芫夕缓缓抬起头，扑朔着睫毛，笑容如莲花缓缓在她清池般的脸上漾开。

“不过…你可别让他等太久哦。”周旼栀撒娇着摇了摇拉着的彦芫夕的手，开心的踩着映在石板路上的花影，如脱兔一般跳着跑着。

彦芫夕站在原地，仿佛不想让谁察觉般地对自己的内心微微点了个头。

十步开外的夏轩墨望着远处随着律动一直摇曳的裙摆和若隐若现的鹅黄色岐头履，思绪回到数年前那个空气里满是喜色的早上。

2

知是父母之命不可反的夏轩墨，在结亲的那天天色还未蒙亮时便起了。虽说自己自小便是听话的孩子，却也心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从不知该如何反抗的夏轩墨，在二夫人嫁入夏家之时，便都在隐匿地变化着。只是这媒妁之言，夏轩墨不敢多说。西夏书苑是爹娘一手创办，如今为了娘留下的这唯一能让自己还能勉强记起她音容笑貌的书苑，夏轩墨只得听从照办，心里却郁闷不满，便早起来到别苑习剑。

听见声音的夏云朔从屋内走出，倚在门外立柱上远远的看着还未更衣便跑出来练剑的夏轩墨。

过了半晌，夏轩墨被浸出汗渍的白衣印出深深浅浅的痕，他停下来打了一个寒颤，抹去额头析出的汗珠，准备回屋，一转身便看到一直再旁静悄无声的二伯。

“二伯，”夏轩墨有些惊讶的喊出声，“您怎么在这？”

夏云朔走下来，手搭在了夏轩墨微湿的肩膀上：“被安排的感受，并不好过吧。”

夏轩墨低下了头，没说话。

“不过我倒是见过鸷羽书苑那个周丫头，还挺俏皮的，别担心，你会喜欢上她的。”夏云朔又轻拍了侄儿的背。

“您…一点儿也不懂。”依旧低着头的夏轩墨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

夏云朔深褐色的瞳孔突然微张又迅速恢复平静：“孩子，你以为这些年我背井离乡云游四海是因为什么？”

“您也被安排婚姻了么？”夏轩墨好奇的抬头看向夏云朔。

“不是我，是她。”夏云朔回头看着夏轩墨，眼里氲起薄雾，“那时候，你以为你从小一直牵着手的女孩，最后会为你披上嫁衣，抹上红妆，在布置好的卧房里，在绣着金线丝边的玉帘后盖着喜帕等你；你不知道后来及笄的她会哭着在喜堂之上隔着红娟望向你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

“所以，您最后离开了洛城，剑走天涯。”

“本以为她得到了好的归宿，我亦无心插足。只是再回首，我便与她阴阳两隔。”夏云朔轻缓地抓住了侄儿的胳膊，释然地笑着：“不过，我想她应该是知足的。”

“我倒没有心仪之人，只是…”夏轩墨自顾自的说着。

“想寻得一心所向之人何其难？情爱亦非为你所盼之美好。若得她心，白首不离，这种事情只可在书中出现罢了。”夏云朔摇了摇头，失落的灰尘洒满一地。

夏轩墨垂下眼帘，轻点头后便回到屋内准备洗漱。留下独自寂然被橘色初日投影的夏云朔。天，既白。

3

吉时一到，身着绛纱袍的夏轩墨走出西夏书苑正门，利落的坐上马背，随着身后轰鸣的鞭炮声，踢踏着向着鸷羽书苑行进。夏日初晨就开始热烈起来的阳光，灼着夏轩墨的胸前系着的大红绸，路上人声鼎沸，夏轩墨听着燥热的空气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只想赶紧到达目的地，迅速的完结这场虚无的仪式。

突然前方远处一阵骚动，夏轩墨勒马停蹄，命随从上前一探究竟，但还未走出几步，随从便惊惶地退步往回，十步开外的一抹猩红色在粉沸的空气里越发刺眼。一个身披彩衣头戴霞冠趔趔趄向迎亲队伍冲撞而来的女子映入眼帘，她满身酒腥之味，走三步踩空两步，摇晃着步子却依旧倔强不缓步伐的扑到了夏轩墨面前。

“你就是夏轩墨，我未来的夫君吧！”

夏轩墨怔了一会，才晃过神来，眼前金步花摇醉气熏天的女孩子正是自己要前去迎娶的周家小姐。周围的人群开始聚集起来凑热闹，夏轩墨赶紧下马扶住重心不稳的周旼栀，谁知却被周旼栀一把推开。

“你干嘛呀！咱两还没拜堂呢！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么！”周旼栀说着双手交叉在胸前。

“周姑娘，你这是喝酒了吗？”

“对啊，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么，庆祝庆祝对吧！”周旼栀轻笑道，眼里悠然的是丝丝愁苦。

人群里的讥笑和嘲讽越来越大声，夏轩墨拉住周旼栀往轿子里拽，“周姑娘，你先上轿吧！”

这周旼栀怎么可能乖乖就范，一下就甩开了夏轩墨的手，大声嚷着：“说了别碰我，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又崴着走到了马前，对着马的耳朵小声的说，“我骑着你，浪迹天涯吧。”说完便“咯咯咯”自顾自的笑起来。

“看来这传言说周家小姐一结亲便发疯，原来是真的啊！”观热闹的人们凑着头接着耳却一点也没小声的说着。

夏轩墨焦虑着手心渗出了汗，却又拿眼前的周旼栀没办法，这时，周敬带着两个家仆赶了过来。

周旼栀一看父亲来抓自己了，着急忙慌的想要爬上马背，但却因为摇晃的脑袋和身体都不听指挥，一次次拽着马鞍又摔到了地上。

周旼栀急的回头一瞪，“夏轩墨，还不过来帮忙！”

因为突然被召唤，夏轩墨还没回过神来，先手忙脚乱地帮起了周旼栀。

“周旼栀，你给我下来！你是要气死我吗？！”越靠越近的周敬看着已经上马的女儿大声喊道。

“我就不！谁爱嫁谁嫁！我才不要和这个憨憨过一辈子呢！”说着周旼栀又赶紧回头给一头雾水的夏轩墨小声说了句：“无意冒犯啊，这匹马我就先借走啦！”

夏轩墨逆着光看着骑在马背的少女，及腰的长发因为俯下身子的缘故顺着她的背一丝一缕地滑落下来，因为觉得抱歉而眯起来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轮廓，她说话时却神奇的把酒味都抛在了脑后，只剩下淡淡的桂花香。

“驾——”周旼栀掉转身子策马便溜走，留下了掐着腰在原地火冒三丈的周敬，和只是呆呆望着女孩远行背影的夏轩墨。

4

如果那天她没有喝醉了酒冲撞迎亲队伍，那她现在应该日夜于我枕边诉心事吧。夏轩墨看着向自己方向蹦跳而来的周旼栀暗自念想。

抬头看见不远处出了神的夏轩墨，周旼栀急忙刹车，小心翼翼的退后了半步，尴尬的站在原地。

“怎么了？”看见突然停下来的周旼栀，彦芫夕问道。

周旼栀嘴角抽搐着依旧看着夏轩墨，彦芫夕顺着她的眼光方向看去才恍然大悟。

夏轩墨缓步迈向周旼栀，停在恰好离她三步距离的前方，既让她感到安全又不会太过生分。“周姑娘，今日心情看起来很好。”

周旼栀咽了咽口水，挠了挠头笑着：“这胜日光景皆是春色，怎么能心情不好呢？”

“看到你总是开心的样子真好。”夏轩墨往前又挪了半步，眼神固定在周旼栀发髻上的金钗。

周旼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钗子，“怎么，我的钗子歪了么？”

“并未，”夏轩墨害羞的低下头摸着脖子又说：“只是今日周姑娘的发髻绳和钗搭的恰好，如海棠中金蕊一般，俏皮又不失端庄。”

听着夏轩墨突然夸起自己来，周旼栀一下红透了耳根，连忙回着“哪有”。

夏轩墨宠溺的看着周旼栀滴酒未沾却已微醺的脸颊，突然有种想要把她偷走的冲动。

被盯得不知所措的周旼栀尴尬地笑着却不停的跳跃着眼神不知该往哪看，终于，在两人僵持了一会后，周旼栀看到夏轩墨身后走来的亓安澍和白舫，瞬间像是找到救星一般向二人挥舞着双手大喊着两人的名字。

先跑过来的白舫用八卦的眼光打量着两人，又和一旁的彦芫夕交换了一下眼神。

后走来的亓安澍看到夏轩墨忙打了个招呼，勘测着眼前的状况。

“我们要先回去了，白舫还要看书呢！”周旼栀说着大步跨到亓安澍的旁边不留缝隙的靠着他，亓安澍也似乎是习惯了贴着自己的周旼栀，并未觉得不妥。

“大小姐，我刚出来放会儿风，你…”还没说完的白舫被周旼栀从后侧用鞋头踢了一脚，被踢中小腿的白舫痛苦的扭曲着脸。

夏轩墨正准备开口，只见亓安澍一把扶住周旼栀未留神没站稳的身子，满是责怪的眼里竟有着些许温柔。周旼栀又一次羞红了脸，却未躲避亓安澍的眼神。反倒是亓安澍自己察觉到了不妥赶紧把脸撇了回来。

“这位是西夏书苑的夏家长子，轩墨兄吧！”亓安澍礼貌的点头行礼。

“正是在下。”夏轩墨雅正温文的回应。

“在下亓安澍，鸷羽书苑书生，这位是我表兄，白舫。”

“亓兄，白兄，幸会幸会。”夏轩墨向两人抱拳作揖，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那日在云栖桥上，可是你两？”

“正是。”

“我就说呢，怎么看着如此面熟。”夏轩墨又转向周旼栀：“周姑娘，那日之事，你别放在心上。”

“什么事？”周旼栀瞪圆了无辜的大眼睛完全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事，惹得夏轩墨和亓安澍相视大笑。

“你呀，可真是没变过啊！”夏轩墨想起曾经肆无忌惮在自己面前耍酒疯的周旼栀如今仍旧心大的生活着，无奈的摇着头感叹，脸上却写满深情。

又开始感到不自在的周旼栀不停地望着左右，心中暗暗盘算着逃离路线。完全没有意识到亓安澍和夏轩墨仍在交谈，周旼栀突然扯着亓安澍和白舫向后退去， “那，我们就先回去啦！祝你通过比赛！”说完又向彦芫夕眨巴了几下眼睛。

彦芫夕被周旼栀的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十分尴尬，只得笑着向夏轩墨点了点头，便跟上三人的步伐快速离开，留下背对着他们的夏轩墨独自杵在原地。

午后的禅院都是懒洋洋的模样，夏轩墨抬头看了看被微风吹起掉落的松针，满腹心事的走回了书生中间。禅院墙头露出的白玉兰在灰瓦上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