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不真诚,医士解释道:“我有娘胎里带着的弱症,本来就活不长久,而且——”
他展颜一笑,“怕也没有用,那妇人骂得没错,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恐怕逃不出这魔窟。”
钟灵没有接话,她微微侧过脑袋,右手不住摩挲着左手食指上戴着的戒指。
钟知淮现在还在山河社稷图里,虽然菩者道人再三说过,山河社稷图不会隔绝她的气息,钟知淮就和在她身边一样。
但钟灵总想起钟知淮病恹恹的样子,还是想看他一眼。
只是眼下……
钟灵掩饰地垂下眼眸,暗中观察所有人,她被抓进这里已过了六七个时辰,那些凡人应该待了更长时间。
他们大多面带疲色,不少人已经打起哈欠,钟灵稍稍放下心,她转动起戒指,分出一片心神,内视山河社稷图。
一看到钟知淮,钟灵那些慈母心怀顷刻间不翼而飞,她额头连跳好几下,才忍住没叫喊出来。
出门前钟灵已经百般叮嘱过钟知淮,情况特殊,他可能很长时间都要待在这山河社稷图里。
因为心疼他不能和往日一样在无限天地里跑跳,所以钟灵特批他放了不少自己喜爱的玩具进去。
她也猜到了菩者道人他们宠着钟知淮,必定也会拿出不少珍藏。
但她的确没想到会这么让钟知淮糟蹋好东西。
山河社稷图里,钟知淮不知在哪里滚的一身泥点子,手里还在掰扯着宋明知的宝贝机关傀儡,他很熟悉这个傀儡,正在拆解着关键的关节。
“钟知淮,”钟灵忍不住喊他,“你又去哪里搞得一身泥?”
钟知淮惊讶抬头,左顾右盼一圈没看到钟灵的影子,疑惑道:“咦?娘,你在哪呀?”
他十分理直气壮,“今天本来就是我跟妹妹的玩泥巴日,你跟爹都答应过的。”
说完,他又委委屈屈垂下脑袋,“淮儿现在只能待在这里,没办法做别的事,娘要是不喜欢淮儿玩泥巴,淮儿就不玩了。”
明知道这小混蛋是在故意装可怜,但钟灵瞧着也难免心软,生机损耗十分消磨人,虽然还是好吃好喝地养着,但钟知淮初来衡山宗那层滑腻的下巴都不见了。
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乖巧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娘不用担心我,爹说过,娘有很多大事要做。”
听见这个名字,钟灵心内刚刚涌上的暖意不由被激起一丝涟漪。
她一直逃避这个问题,也不知宋明知是如何与钟知淮说的,钟知淮很少在自己面前提七年后。
但他毕竟只是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对父母的濡慕之情不会消失,更多时候,他会自然而然地说起。
拜钟知淮所赐,钟灵提前知道了,自己与这位未来夫君,是如何相处的。
他们身份天差地别,但申远燮为了她的清誉,严防死守,除了衡山宗那几位比较亲近之人,修真界与魔族都无甚人知晓他们是夫妻。
那被魔气污染的琅琊玉碎片,在之后很多年都在侵蚀钟灵的经脉,虽有赤帝剑在手,钟灵可以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魔气入侵,但那蚀骨的痛楚却是难以消解的。
菩者道人他们找了很多法宝和灵物,都不能免去这痛楚,钟灵每次都只能一个人硬生生扛过。
后来申远燮上天入地,找到了一个秘法,这秘法同样不能消解痛苦,但可以使这痛苦分摊一半到使用秘法之人的身上。
反噬之痛,越到后面越强烈,每次发作,钟灵至少要用三天才能缓过,但有一次过了五天,他们都没从密室里出来。
那是在归藏海,菩者道人他们来不了,钟知淮十分担心,叫揽诸破开了密室。
他看见爹娘依偎在一起,申远燮掌心一道口子,已经昏迷过去,但还在给钟灵喂血。
只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钟灵就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想得太入神,完全没注意到,原本在她旁边一副认命等死模样的医士稍稍侧过了身,也捻起扳指来。
申远燮快被孩子吵死了,从钟灵开口的那一刻起,钟知慕就在洞天戒里叫嚷起来。
钟知慕:“是娘的声音!我听到娘的声音了!爹,娘是不是在你旁边?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想娘了。”
申远燮冷声回答,“你听错了。”
钟知慕十分笃定:“不会错,而且我也感受到娘的气息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有好多话要跟娘讲。”
申远燮:“现在还不能放你出去。”
他心头涌上淡淡的不快,但没表现出来,“你非要的话,我也可以现在就把你丢给你娘。”
不省心的大胖闺女这段时日把归藏海闹了个天翻地覆,已经逼得所有魔物认主,他说把她送回衡山宗,她非不回,说什么最喜欢爹爹了。
感情之前那些话都是骗他的,看见娘亲,他这个爹爹就又是摆设了。
钟知慕不知想到什么,哼唧了两声没说话。
申远燮:“你要是想早点跟你娘见面,就跟我讲讲,你娘到这来是要干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缥缈意味,但钟知慕太熟悉他了。
之前每次爹想跟娘单独待在一起,不想让他们两跟着的时候,就会用这种语气骗他们。
钟知慕警惕起来,“爹,你不会又想扔下我,跟娘自己出去吧。”
申远燮额角一跳,忍不住黑脸,“不要胡说!”
钟知慕委屈地扁扁嘴,“那你干嘛又哄我。”
申远燮实在是被冤种女儿克得没有脾气,知道现在不好好解释,后面她就能吵得自己无心他事。
她看着人小,却是个精明鬼,一点都不好糊弄。
申远燮只能解释:“你不是说我会在梧桐秘境里受伤吗?”
钟知慕张大嘴,“所以这里就是梧桐秘境嘛?”
她果然没再吵着说要出来,申远燮又左右看了看,确认那些人困的困,倒的倒,话锋一转:“钟知慕,玉元果还剩多少?”
小孩露出心虚的表情,“没,没多少了……”
申远燮难以克制地沉下脸,“我不是跟你说过,玉元果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一颗吗?你是不是又没吃?!”
申远燮:“跟我说实话钟知慕!玉元果还剩多少!”
钟知慕给申远燮当了四年的女儿,熟稔如何从语气中判断老父亲是否真的在生气,一听申远燮这么说,她立刻干巴巴道:“还剩二十六颗。”
申远燮狠咬牙关,怒极反笑,“你很厉害啊钟知慕,一共三十六颗玉元果,现在第二日都过了一半,你还有二十六颗没吃?”
钟知慕知道申远燮是真生气了,可是那玉元果实在是太难吃了,又苦又涩,一个还有鸡蛋那么大。
她眨眨眼,泪珠顷刻间滚了出来。
钟知慕抽噎着,“可是这个什么果子,真的很难吃,我真的不想吃,爹要是不喜欢我睡觉,我后面肯定好好修炼,再也不偷懒了。”
申远燮感到心口一阵酸涩,生机被剥夺并不是孩子的错。
也许是他的错,无论是人界还是魔族,他都有那么多的仇家,他们没办法弄死他,所以就对他的孩子下手。
申远燮:“修不修炼的不紧要,你生病了知道吗,你来这里后,是不是老是困倦,你那么喜欢腾根和伯奇给你搭的花屋,为什么每次兴冲冲要去玩,玩了不过一刻钟就睡着了?”
这真相对孩子来说有些难以理解,钟知慕一下子呆了,她的眼里蓄满泪花,“那,那我是要死了嘛……”
这话不知道哪里触及了申远燮的怒意,他静默许久,才笃定地对钟知慕说:“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玉元果治标不治本,只能弥补钟知慕快速流失的生机,但不能将她身体里的沉疴彻底拔除。
不管之前一次,自己是因为什么来的这破秘境,但这一次他知道。
钟灵和申远燮都知道,血祭开炉会有大人物到场,所以他们一直按兵不动。
令人意外的是,幻境里的时间过得要比外面快不少,最起码快三倍,钟灵有个日晷灵器,只要放在日头下照上九九八十一日,后面再拿出来用时,就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
环境内血日血月轮换完三次,那两个头生犄角的魔族,又带着一群人进来了。
这群人看样子依然是心甘情愿做祭品的,他们是自己走进来的。
那两个魔族一改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把人牲带到圈养区之后,就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两边。
他们割开自己的手腕,紫黑色的魔血如同绸缎一样飘在半空中,最后浓缩成一颗血珠。
一股极为霸道的威压从结界深处传来,钟灵学着其他人,匍匐于地,很快,一个庞然大物从里面走了出来。
钟灵没抬头,她借天眼看见了一座肉山,他每挪动一步,结界的地就震动一下。
他浑身萦绕着诡异的紫色烟雾,像魔族的东西,却又散发着清香。
最夺人瞩目的是,肉山身上,还穿着人族的衣物,衣物上的纹饰比较特殊,像是某种标记或是家纹。
有点熟悉,钟灵稍稍回想了一下,就想起自己被抓进来时,城主府那些仆役身上穿着的衣服。
那些衣服上,也有这样的纹饰,只是仆役的既小又少,并不显眼。
想起一直没露面的城主,钟灵的视线往旁边扫了扫,最终在那看上去似乎马上就会被绷断的腰带上顿住。
腰带最中间嵌了一块绿色的玉石,上边刻着“城主”二字。
城主小心翼翼将玉石解下来,又运气打开了外层封印,一株通体碧绿冒着异香的仙草缓缓出现在半空中。
那两个魔族眼中闪过贪婪之色,但到底没敢做什么,只屏气凝神将黑色血珠送上前去,要与仙草融合。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原本被摄魂铃牢牢控制住的修士突然暴起,一剑劈向肉山。
那困住她的禁行咒几乎连一息的时间都没撑过,在钟灵飞身过来的瞬间就碎了。
魔族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才叫喊起来,“不好,中计了!叠风大人快带着金仙草走!”
但钟灵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虽然跟这柄灵剑磨合得很生疏,但她的底子在那,灵剑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朝城主胸口攻去。
城主反应很快,在魔族喊话之前就想将仙草收起来。
这不只是一株仙草,更有关他们的大计,如果让那些人知道这东西是自己这流出去的,再让仙盟的人查到了……
城主庞大的身躯打起寒颤来……他会生不如死的!
[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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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