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岭的话一出口,在场众人俱感意外。
数道目光齐齐投射而来,瞧得淡岭很想咬舌自尽。
怪他嘴跑得太快,脑子没跟上,还好直播已经关了。
导演吴链的迟疑未减半分:“呃,这……”
不用讲完,淡岭也猜得到余下的后半句大约是:多一个你,又能安全到哪里去?
他属实想不出什么毛遂自荐的合理说辞,于是只得视线一扫,定在仲亦白脸上。
仲亦白的唇角幅度很小地轻挑又回落,旋即心领神会地搭了腔:“求之不得,那就辛苦淡摄影师了。”
*
一行人在休息区稍作停留,尔后仲亦白和淡岭便开着越野率先出发,当头车引路,商务和中巴紧随其后。
封闭车厢将呼呼作响的冷风隔绝在外,打着旋儿的雪花碎片不断砸落在挡风玻璃上。
车载音响播放着节奏起伏强烈的重金属摇滚,低沉嘶吼回荡于狭窄空间内。除去提神的作用,还意外营造出一种相依为命的逃亡氛围。
淡岭坐在副驾,垂眸盯着手机导航:“前方八十米处有左向急弯,注意减速。”
“好的,淡摄影师,谨遵指示。”
仲亦白语调里虽透着股轻松调侃,但实际上他全程目不斜视,丝毫没敢掉以轻心。
然而在过急弯时,对向来车却由于减速不及导致打滑失控,径直朝他们驶来。
多亏仲亦白车技过关,闪躲得当,才侥幸避免了一场碰撞事故。
淡岭也在意识到状况不对后,反应极迅速地拿起对讲机通知了后面两车。
等有惊无险地彻底拐出急弯,他们驶入路边的临时停靠点休息。
仲亦白踩下刹车,微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
淡岭则闭目仰靠到椅背上,边抬手揉了揉僵痛的肩颈,边出声揶揄:“仲影帝往后还是少给别人生日祝福吧,跟我许愿的本事简直半斤八两。”
[淡岭,祝你所行皆坦途,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仲亦白回想起自己送出不久的那串吉祥话,也摇头失笑,但仍旧嘴硬道:“给淡摄影师的祝福,当然仅对你一人有效。今天这坏运气算我的,往后没了我,你准能出入平安。”
闻言,淡岭拧眉看向驾驶座的仲亦白。
视线相撞的一瞬,时光仿佛倏地倒流回三年前的悬崖之上。
那晚,也是这般的风雪夜,也是这般的无言对望。
车载音响里的歌声悄然中止,陷入切进下一首的空白间隙。
不知是谁先动的,总之等途径的车灯扫过时,淡岭发觉仲亦白的气息已近在咫尺。
大概是脖颈的酸痛尚未全然缓解,也或许是事发太过突然,总之淡岭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身体位置。
他稍微打了个晃,鼻尖便冷不丁地凑上前,跟仲亦白的碰了碰。
这轻轻一触好似拨动了什么开关,仲亦白立时倾身压下。
可惹了祸的淡岭却临阵退缩,试图往后撤开些许距离。
仲亦白必然不能同意,他不依不饶地追随着,直至将人逼入座椅与车门的夹角处。
仲亦白伸手覆上淡岭的后脑勺,用温热掌心替他隔开寒气逼人的玻璃窗。
淡岭还没来得及感恩这份贴心,对方就暴露了真实目的。
仲亦白手腕使力一勾,淡岭的唇瓣就被迫送上了门。
在视线彻底失焦的前一瞬,淡岭瞥见仲亦白眼尾漾出的笑意。
当年只会横冲直撞的矜傲冷杉当真是堕落了,连唇舌都灵巧了不止一星半点。
仲亦白若即若离地轻舔碾摩着,引得淡岭浑身发颤如同开了振动模式,却始终不肯给个痛快,两人交缠的喘息声似要跟音响里的摇滚唱腔一较高下。
车窗外的阵阵疾风掀起雪粒,在空中不断翻覆狂舞,阻隔周遭视野的同时,也赐予久别重逢的昔日恋侣一个短暂迷失的借口。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激昂的铃声不甘示弱地加入比拼,将车内逐渐升温的旖旎气氛猛然搅散。
仲亦白蹙眉退开,淡岭赶紧掏出手机瞅了眼来电显示,旋即翻转屏幕静音。
“仲亦白,你为什么……”
驾驶座上的人抬手关掉音乐,静默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答道:“大概是吊桥效应吧,毕竟刚才差点撞车。”
淡岭听着耳熟的话术,忍不住吐槽:“当年悬崖上,我险些拉着你一起坠亡,那时候的吊桥效应也没见有这么强烈……”
仲亦白重新启动车子,准备出发,清冽嗓音和引擎噪声掺杂在一起:“你怎么知道那晚我没想这样吻你呢?”
闻言,淡岭霎时扭头盯人。
仲亦白满脸坦荡地踩下油门,不用侧眸也想象得出淡岭脸上的震惊表情。
“很意外?那看来我的演技确实还行。只不过当时良心尚在,没舍得拖某人进深渊,谁知他后来偏要自己跳。”
仲亦白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淡岭,你后悔过吗?”
淡岭正欲张嘴,手机铃声再度响了起来。
他看也没看,干脆拨动静音按钮,尔后语声郑重地答:“没有。”
淡岭低头点亮手机屏幕,在重拾领航员职责前,又补了句:“仲亦白,我不后悔。”
*
一个钟头左右的路程,三辆车走走停停,最终花了将近双倍的时间才返回民宿。
考虑到当晚嘉宾们的消耗太大,所以仲亦白决定继续雇佣原有的员工帮忙值班。
于是乎,被惊喜和惊吓双重夹击的追光团众人,简单寒暄几句,便各自回屋休息。
向导罗邑以借用卫生间为由跟着下了车,见大家都散去后,他才攥着手机,愁眉苦脸地踱步到前台处。
戚语暂停敲键盘的动作,抬眸关心道:“小邑,怎么啦?”
“唉,司机有事自己先走了,这种天气我哪里打得到车啊……”
戚语一听,转头看向仲亦白:“老板,你帮忙送下小邑呗!”
仲亦白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言简意赅地应了声:“好。”
此时,风雪的势头已经减弱,仲亦白和罗邑并肩走出屋门。
眼看快到越野车后方时,一步三晃的罗邑终于绊了个大的,径直往旁边栽倒。
仲亦白抬臂将人扶住,身形不稳的罗邑顺势倚进他怀里,弱柳扶风似的:“亦白哥,实在抱歉,我腿有点儿使不上力。”
“没关系,路也确实滑,我扶你去副驾吧。”
仲亦白揽着罗邑肩膀,嘴上时不时叮嘱两句,少见的温柔耐心。
依偎而行的背影笼罩在庭院灯的暖调光源之中,暧昧氛围拉满。
两人身后不远处,正靠在主楼廊下接电话的淡岭,将一切尽收眼底。
“季女士说她打你手机无人接听,于是拜托我前来转告……”
助理衣依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续上后半句,“她又又又又又初恋了。”
“少一个。”
淡岭视线未动,双眼微眯,“她初第六回了。”
“哦……没办法,就一只手闲着,指头不够用啊!”
衣依笑了笑,语气颇为无奈,“以季女士一见钟情加喜新厌旧的速度,我怕是很快就得连脚趾一块儿上了!”
那,倒也不必非得如此实事求是。
淡岭没接茬,衣依兀自诚心发问:“为啥会有人反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鬼东西啊?!”
“是呢……”
淡岭胸口一堵,仍旧紧盯着前方那个绕回车尾,转而往驾驶位去的身影。
血缘和基因什么的,显然也一样见鬼。
淡岭闭了闭眼,从裤袋内掏出支烟,叼进嘴里。
“总之,季女士本来想邀请你跟新继父见面吃饭,我说你在国外工作没法赴约。过两天我挑份礼物送过去就好,你不用操心了。”
淡岭点点头,意识到衣依看不见,他拽下口中咬着的烟,张嘴道:“嗯,辛苦。”
“哪里的话,只要亲爱的老板能好好履行合同,顺利拿到那四百二十万,做助理的苦一点累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诶,话说回来,你跟那位有旧怨的仲影帝相处得还好吧?但凡人家没骑到你头上,就努力地忍一忍哈!”
骑头上,那应该不至于。
骑身上,倒是有可能……
淡岭两指一折,掰断了手中那支压根没点燃的烟。
他懒懒地挪开视线,哼笑出声:“放心,在忍了。”
民宿主楼的大门开了又关,淡岭眼不见为净,没等越野开走便率先回到屋里。
车内,罗邑见仲亦白迟迟没有发动引擎,不解地问道:“亦白哥,我们还不走吗?你是不是有其他事啊?”
“没什么。”
仲亦白敛回始终停在后视镜里的眸光,扬唇应了句,随即踩下油门。
另一边,进屋的淡岭恰好瞧见戚语拿着充好电的监控摄像头奔休息区的角落处去。
他见状不禁疑惑:“那个……不是放在厨房的嘛?你们这民宿需要摆这么多监控?”
戚语回头看了看淡岭,明显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这玩意儿一直摆在猫窝旁啊,厨房里啥时候放过?”
淡岭蹙眉须臾,旋即笑了笑:“哦,可能是我记错了。”
紧接着,他迈步晃悠到吧台,扫码付费买了瓶Linie Aquavit。随后又拎起酒瓶去窗边位置落座,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往屋外。
戚语路过时瞅了眼,觉得淡岭似乎有些奇怪,于是多嘴关心道:“这么晚就别喝啦,早点上楼休息吧。”
“折腾得睡不着,不如直接喝晕算了。”
戚语笑了笑,冲淡岭竖起拇指:“嗐,您是懂省事的!”
她一边朝前台走,一边暗自腹诽:这摄影师到底也是搞艺术的,够洒脱随性。
夜色渐深,没过多长时间,戚语就仰靠在躺椅上昏睡过去。
淡岭独自喝了几杯,感觉体内寒意慢慢散去,朦胧的微醺感开始蒸腾翻涌。
他抬手又把杯子斟满,同余下的半瓶酒一起留在桌上,然后起身出了民宿。
漫天风雪虽还没彻底消停,但也只剩渲染唯美氛围的强度。
淡岭背着相机,步行前往三公里外的观景悬崖。
依照仲亦白当年带他走过的安全路线,不久便抵达崖顶。
淡岭轻巧地翻越阻隔栅栏,跃入冬季不对外开放的区域。
他踱步绕了几圈,精挑细选了块瞧着顺眼的岩石,拂去薄雪,盘腿坐下。
等仲亦白赶来找人时,淡岭刚刚收获一张颇为满意的雪中峡湾照。
酒精激发的暖意早已散尽,只留些微晕眩感用来麻痹神经,以维持抗寒能力。
淡岭听到脚步声响起,于是放下相机,扭头看向在几米外止步不前的人。
无声地对视片刻后,终还是他率先败下阵,抬腿朝仲亦白靠近。
“仲影帝,别这么严肃嘛!你今晚不来,我也还是不会跳下去的。”
淡岭说着与三年前几乎如出一辙的话,不同的是这次很快得到回应:“淡摄影师,我从来没以为你会跳下去。”
他只是单纯的舍不得而已,舍不得放任淡岭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当然,后面这句仲亦白没讲出口,他只道:“很晚了,回去吧。”
“仲亦白!”
发觉眼前人转身要走,淡岭的语气有些急,“你……今晚的吊桥效应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