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然想到什么,明眸复又睁开。
“不对,不对不对,这君轩公子的琵琶,素来都有‘抽魂断魄’之效,死在琵琶下的生灵本该就地魂飞魄散,就算有少许残魂得以幸免,根本不能化形,怎么可能夺了他人的舍,奇怪,好生奇怪。”
他死之后的很长一段世间,都是黑暗虚无的,甚至从来没有做过梦。
他扯着自己的脸,然后猛然松手,脸颊清晰的疼痛感告诉自己,这真的不是梦。
“他在那!!!”,这时,镇上的人又追了过来。
江肆急忙从树上跳了下来,躲过了迎面敲来的一记棒槌,然后赶紧开溜,嘴里还不停念叨:“诶呦!你们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既没有招来妖怪,也没有伤人性命,即便是死前神智有些不清醒的情况下,面对仙门百家,他也只是折了只柳,化意为刀,三分入肉,未杀一人。
如今更是没了灵力,这镇上发生的怪事,定是与自己没有关系的,而且现在他并不想要过于招摇,自己没有灵力,即便是有心帮助他们,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生平最正确的决定,他要回家。
因为他的兄长在等他。
可......
他走到这个镇子唯一的出口边,倚靠这这个镇唯一的界碑,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无回镇”。
无回镇,江肆以前来过,这里是君山。
身旁,那两个师家的弟子翻找着消肿的草药,那名素衣少年也在旁边观察着他的伤势。
啧,真是应景。
他抬手向外摸去,还未伸直,便摸到空中结界的屏障,他的额头已然被撞的有些发红了。
他轻揉着自己额头的红肿,一脚踢走了路边的石子。
好不容易甩了那群人,刚刚便忘了自己灵力全无,一头莽到结界上,那两个师家弟子是拦都拦不住,只能看着他硬生生吃了一记墙锤,他到现在都是懵懵的。
江肆完全忘了,若是君山内的鬼怪伤人性命,君山周围的结界就会开启,便是进出不得,除非将逃出的鬼怪重新封印或者就地**。
还记得上次撞到君山无回镇的结界,还是在上次......
“你们是谁?现在,何年啊?”,江肆蔫了个脑袋,对着那两个师家弟子,悻悻问着。
看着这位小友大概是恢复了意识,只是刚刚被撞了一下,有点晕,师吾乂安心地笑答:
“在下师吾乂(读音同“义”),小弟师承允,如今已是庆历二十一了,此地乃君山之阴,前日这山中怨气频生,本来这君山有禁制,邪祟鬼魅出不来的,但近些日子,镇上许多人无故暴毙,寻迹像是这君山的邪祟跑了出来,恰好小友你长的比较奇特,百姓才把你当做邪祟,将你绑了去。”
他拍了拍江肆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不过,这里很安全的,不会再有人绑你了,小友放心。”
“庆历二十一......”
江肆在嘴里小声嘟囔着,刚刚那一串话他大字都没听进去几个。
只听得距离自己身死,已经十六年了。
他托着头,摸索着自己的回忆,想要拼接,却与前世的记忆怎样都拼不起来,自己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什么都没有,模糊的记忆中,只搜刮出自己醒来后,隐隐约约地从山里走了出来,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周围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却像个活死人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江肆正努力回忆着,偶然抬眸,眼瞧着这素衣青年也在细细观察他,两人视线碰撞,那素衣青年便笑出了声,“公子真是狼狈。”
江肆猛发觉他身上其实是有灵力的,只是不多,或许是什么散修,不过大体瞧着,眼里的坚毅貌似也不比师家那两个弟子少,天赋亦可,若是有意,说不定还能同这两位师家的白衣少年成为同门,或者让自己捡了个便宜徒弟也未尝不可。
江肆礼貌地回了一个笑脸。
那人抱剑做了一揖,笑道:“在下单名一个素字,在城中一个庙宇住着,偶然瞧见公子被抓,便过来帮忙了。”
他又行了一礼,“还请公子见谅,他们都是普通人,对这些恢诡谲怪的事自是更怕些的,也难免做的更无礼些,但他们并不坏。”
江肆内心默默赞叹一句:
真不错啊,品性也好。
江肆抬手抚着素的肩,大度地捶着胸道:“我已然不怪他们了。”
这世上有人喜欢便会有人不喜欢,若对每个不喜欢自己的人都刨根究底一番,岂不是要累死。
素浅行一礼,“那便好,我看公子衣服都已经破烂了,等会我去找身合适的衣裳来,权当赔礼。”
江肆摆手摇头,一口回绝了:“衣服不必了,情意我领了,我就喜欢穿成这样。”
素身上的月白色衣裳其实也并不新,看样子也不算富裕,况且师家弟子在这,还怕没身衣服穿?
此言一出,师承允莫名其妙便又朝着他又翻了个白眼。
江肆只觉得这个小辈有些可爱,也没觉得被冒犯到,他盯着旁边这界碑,疑惑道:“君山不是向来归萧家管吗,你们师家的小屁孩怎么也来凑热闹?”
江肆大抵也是能猜出来的,师家说白了,除了“有钱”二字,再没有比“君子不器”四字,更能代表其家族的字眼了。
虽说门楣富贵,但师家的弟子们却从不骄奢淫逸,仗势欺人,只因入门师家的弟子,选拔排在首位的,不是强弱,更不是天赋,而是品行。
“君子不器”,作为家规,只此一词,便养出了师家多少品如松兰的小公子来。
师家门法极其严苛,又因家族庞大不需留情,祠堂那群掌鞭的还个个都是打人的好手,三下五下便皮开肉绽,若是挨上十来鞭,怕是魂都没了。
家族门楣庞大者,自然要品行高洁志坚者来配,才是最好的。
尤其是!他们家法中有尤为紧要的一条——“凡事不可袖手旁观”,就因如此,所以师家的弟子普遍都乐善好施(爱管闲事)。
所以能在萧家的领地见到师家的子弟,这里不是有霍乱了,就是此地发生霍乱了。
这才是应了那句话,见到他们果然没什么好事。
这话刚说完,师承允就歪头嘟着嘴,怒道:“小,小,小屁孩?!”
师承允一脸凶煞,摆着一张臭脸,江肆调戏一般,倚在师吾乂身侧,捂嘴笑道:“怎么一张臭脸?”
师承允下意识答道:“天生的。”
随后又补了句,“要,要你管?”
师承允虽然长得像个小白脸似的,但这双颊上沾满了灰尘,像是刚从泥坑里出来一般,还有衣服上的污渍,而且结结巴巴,从江肆看到他开始一句话都没超过三个字。
这是江肆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师家的灵线衣造成这样的人,想当年自己也是在师家刀尖上舔过血的,都没把这灵线衣穿成过这符模样。
他的心中不禁感叹:
还真是个人才!
江肆贱兮兮地噘着嘴学着师承允说话的腔调:“天,天生的,要,要你管~话,话都说,说不清,脾气还,还挺大。”
他总觉得这小家伙不怎么喜欢自己,就总想逗逗他。
“说,——说不清?!”,师承允这性子,从来都是经不得挑逗的,结巴这件事,就江肆这一句话,足够让他瞬间炸了毛。
不服气的江肆气势磅礴地站起身,抬头看着,一脸骄傲,还向他贱嗖嗖地吐着舌头。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听之色惊的“扶柳观音”,如今这般不要脸面,可能,大概,曾经也这般不要脸。
师承允也不认输,抬着下巴,俩人就像那十一二的小顽童一般,幼稚透顶。
江肆低头看着还没长到自己胸前的师承允,心中暗爽:
哼,在下死之前好歹也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飞鸟落地的贵公子,往那儿一站,用英姿飒爽,桀骜不驯,傲视群雄来形容都不为过,夺舍之后依旧那么高不可攀~
有师吾乂和素两位护着,江肆便更加肆无忌惮了,他抖擞地冲到师承允面前,摸了摸他的头,贱笑道:
“被摸头喽,要长不高喽,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师承允眉心气得都挤到了鼻头:“......你!”
刚起势要教训江肆一番便被拦下了。
“好了好了,承允,不许与他吵闹。”
师承允抱着自己的剑,双手环在身前,站在师吾乂身后,表示不想理他,眼神巡视着四周。
江肆看中了师承允手中的剑,才发现师吾乂腰间并未配剑,他觉得好生奇怪,一般师家的弟子到了年龄之后,师家的长者便会带着自己的弟子去制作或者找寻佩剑,看这位弟子的年纪,是早该有佩剑的年龄了,腰间却空无一物,太奇怪了。
没有佩剑,如何防身呢?
素在一旁瞧着热闹,脸上全是乐呵呵的,他以身挡在中间,腰间亦有佩剑。
师吾乂好容易将二人拉开,赶忙解释道:“小友,你不是仙门的人应该不知道。”
“十七年之前五氏之乱,四大家族长者大多数都已离世,萧家正晞君是此辈里最大的,而且算得上是师家家主的舅舅辈,所以现在四大家族的事都由他管着,且前些年萧家长子隐世,此地鬼怪霍乱许久,朝歌又离君山最近,这才叫我们来了君山。”
“我们正要回镇上去,适才看见了小友被祭献,才救了你。”
正晞君,萧正举,算得上是萧家天赋极低,悟性最差的嫡系子弟了,所有人都看不好他。
脾气,极差!
而且,克妻!!
前前后后克死了整整四个妻子,任谁听了不感叹一句:
这家伙上辈子是得罪姻缘神了吗?
当年五氏之乱,他恰好去云游四海,说白了就是成了鳏夫,心里难受地紧,加上他名扬四海的臭脾气不招人待见,出去散散心,就正好躲过去了,谁知他云游归来,好巧不巧,与他同辈的长者都死光了,他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四大家族的管事的。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僵卧孤枕边,喜鹊落满天”?
真是天意弄人呐——
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当年他在楠关道,所有人都对他喊打喊杀,说什么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墙倒众人推,现如今,却是连一个小小的鬼魅,都沦落到要师家的两个小辈来解决,一个个还真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哎~这些人啊,披着人皮都不干人事了,真是可笑!”
师吾乂上前,将他找到的治疗肿胀的草药和一些银钱交到了江肆的手上,然后道:“我们一行本就是来除邪的,就不与小友同行了,小友避着些镇上的人,等结界散开,大可自行离去。”
那素衣青年开口道:“城南英姐家牛丢了,我去帮她找,就不陪着你了,你沿着边界朝东走,那边不常去人,等事情一过,就能离开了。”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师家的人来了,他现在只需躲在角落,什么都不用做,安安稳稳地等他们把这鬼怪给除了,只要不遇到熟人,等结界一开,他就能溜之大吉。
江肆赶忙抱拳道:“谢了,谢了。”
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等三人走后,便沿着边界又找到棵不怎么显眼的歪脖子树,他翻身上去,倒头就睡,开始接受阳光的沐浴。
至于他为什么能活,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向来是轮不到他的,但自己一生饱经风霜,摧残至此,如果轮上了,他也不能不捡,是吧?
兴许是许久没有这般舒坦过了,他竟然也会忘了今夕何夕,想当年玄冥境裂,何曾这般安稳过,夜里简直见不到活物,魔物侵袭,怨气冲天,白日门户紧锁,尸林遍地,他当时都觉得:
此间,没救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那些个日子,安稳了些后,又见了人心,五氏之乱,贪婪无度,自相残杀,简直毫无情意可言。
他当时打心眼里认为,生在如此乱世,死了,比活着安稳得多。
他又看了看如今安安稳稳的好日子,竟然一时间酸了鼻头。
江肆这般想着,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的一生,一点声也不出,也不想动。
等这结界解除了,他便拿着这些银两去做身衣裳,体体面面回家去。
日光倾泻而下,一股甜甜的花香传来,参差不齐的树叶影子,映照在他白净的脸和脖颈之上,睫毛低垂,好似还映出了些他年少时的幼稚模样,他好像已经睡去了。
此时周遭万物陷入空寂。
安静,风吹也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