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引 第9章 丫鬟可疑

深夜的裴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唯有廊下几盏灯笼被夜风吹拂着，投下的光影影绰绰。

一人步履匆匆，敲响了裴府的大门，跟门房打了个招呼后，急匆匆往裴府深处赶，最终停在了裴昀和沈知意所在的门前。

“裴大人！”就听那人对着门，传来焦急的喊声，“大人，大人您睡了吗？大人——”

声音嘶哑焦灼，带着响彻深夜的穿透力，是魏寺丞！

门内，裴昀猛地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他几乎是瞬间便从地铺上坐起，动作利落，锦被滑落一旁。

几乎同时，在案桌上秉烛夜读的沈知意也听到了声音，站起身来，两人目光在空气中对视，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诧异。

裴昀颇有几分装睡的尴尬，正要起身去开门，沈知意已然放下了医书，行至门前：“我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股裹挟着深夜寒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魏寺丞几乎是撞进来的，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官袍此刻沾满了湿冷的夜露，前襟和袖口处洇开深色的水渍。他发髻散乱，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全无平素的稳重，显然事态紧急。

他看见开门的是沈知意，仓促间胡乱拱了拱手，连一句像样的见礼都顾不上，眼神直直越过她，焦灼地向内室望去，声音因急切而尖锐：“出事了！裴大人……”

沈知意被他身上带来的寒气激得一凛，侧身让开通道。魏寺丞惊惶地往内室而去，正撞上迎面走来的裴昀。

裴昀已披上外袍，面容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刀锋，直直射向惊慌失措的下属：“何事？”

裴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稳重，瞬间压下了魏寺丞心头的慌乱。

魏寺丞是跟随裴昀多年的老部下了，最是持重守礼，深谙上下尊卑。若非天塌地陷的泼天大事，他断不会如此不顾礼节，深夜直闯上司大理寺卿的府邸私宅。

魏寺丞对上裴昀那双洞察一切的目光，心头一震，再不敢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惶惶然，劈开了死寂的夜。

“大人！出大事了！那个指认驸马的丫鬟，死了！”

“死了？”裴昀的眉头倏然锁紧，出口话语带着责备的厉色：“怎么回事？本官不是让你们寸步不离守着长公主府的吗？”说着无形的威压蔓延开来，似乎承受着雷霆怒火。

魏寺丞被这气势所慑，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大人英明，那丫鬟确实有问题！卑职们不敢懈怠，昼夜轮替，死死盯了她一整日。就在今夜酉时，果然发现她趁着夜色，鬼鬼祟祟溜出公主府后角门，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直奔西市外那处废弃的乱葬岗！我们尾随她一路，就见她把包袱扔进了乱葬岗里，被我们当场擒获。发现包袱里的东西，正是公主寝殿那个香炉。卑职们觉得事有蹊跷，就想着将她押回大理寺审问。”

裴昀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神情阴霾：“那她又是如何死的？”

“嗐！都怪卑职无能，一时心软铸成大错！”魏寺丞一拍大腿，痛悔不已，“人擒住后，卑职命小武他们几个，即刻将人押回大理寺候审。可……可这入冬的鬼天气，夜深了就冻得人浑身发僵。路过西市口老刘头的茶摊时，小武他们几个混账东西实在熬不住，非要讨碗热汤暖暖才走。卑职一时糊涂，想着那茶摊离大理寺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允了。那丫鬟又出幺蛾子，非喊着肚子疼，便让茶摊老刘头的妻子随她去小解。”

魏寺丞的声音哽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可是等老刘头他媳妇过来，却跟我们说人就这么凭空不见了！我们当时魂都吓飞了，这可是重要人证，只能四散开来搜寻。顺着来时的路仔细找寻，结果……”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下，仿佛接下来的话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说不出口，最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结果……在乱葬岗里头发现了她的尸首！人，早就凉透了！冻得硬邦邦的，尸身现在就放在大理寺停尸房里头！”

“大人！”魏寺丞声音惴惴，带着歉意与惶然：“证人离奇死亡，不会妨碍您查案吧，大人？”

裴昀和沈知意对视一眼，沈知意甚至能从裴昀眼中读出凝重的意味。

裴昀径直朝门口而去，行至廊下，新婚夜的灯笼还未拆下来，大红的灯笼映在裴昀脸上。

“跟上！”裴昀的侧脸冷然凝重，声音斩钉截铁，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魏寺丞慌忙爬起身跟上，沈知意拿上仵作刀匣也紧随其后，惹得魏寺丞瞥了她一眼，但并未多说什么。

可刚踏出卧房的门槛，行至回廊，守在外间值夜的丫鬟春桃就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恰恰好拦在沈知意跟前，脸上带着焦急和规劝：“夫人您要去哪？”她道，“老夫人中午的时候特地交代过奴婢，让我定要好生看着您，不让您深夜出府。夫人~”她跺着脚，撒着娇，“您就别出门去了吧？”

沈知意脚步一顿，想到春桃说的她原是老夫人的人，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老夫人是塞了个眼线在她跟前了。

她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求救般看向前方的裴昀。

裴昀听到声音，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冰冷：“让开！”简简单单两个字，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刺得春桃一下子没了胆气。

春桃正带着犹豫，便听裴昀带着惊雷般怒意的话语：“她同去！”不容置喙，“老夫人若问起，便说是本世子的命令！”

语毕，他颀长的身影已如一道墨色的闪电，消失在通往府门口的幽深回廊尽头。

沈知意抱歉地看了眼春桃，急匆匆跟魏寺丞一道跟上去。

夜色如墨，浓得化也化不开。

寒风卷起街道上的枯枝败叶，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马蹄踏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敲出急促而单调的节奏，伴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

裴昀端坐在车内，闭目凝神，轮廓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无俦。沈知意坐在他对面，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那股无形的、紧绷的怒意与凝重。魏寺丞则缩在车辕一角，大气不敢出，只余下粗重压抑的喘息。

大理寺侧门早已洞开，值守的衙役显然得了急报，面色紧张地垂手肃立。

马车未停稳，裴昀已推开车门，一步跨下，疾步如风，直扑衙署最深处的停尸房。

停尸房内，寒气比外面更甚，仿佛凝结成了有形的冰针，刺入骨髓。墙壁上的长明油灯火苗微弱的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就见魏寺丞上前几步，指着角落一处用草席虚掩着的女尸：“尸体在这里。”

裴昀的目光扫过女尸，最终转向落后几步的沈知意身上，言简意赅：“验！”

这命令下得突兀，魏寺丞几乎是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大人？这可如何使得？夫人乃是金枝玉叶，怎可触碰这等污秽之物？有仵作……”他话未说完，裴昀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便已扫至，那眼神蕴含着冰冷的威压，瞬间冻结了魏寺丞所有未出口的劝阻。

魏寺丞打了个寒噤，剩下的话语全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嘴唇微动的嗫嚅。

沈知意对魏寺丞的反应置若罔闻。她面色沉静，毫无慌乱和惧意，打开随身携带的仵作刀匣，动作利落地从中取出一副用细密薄绢特制的手套，仔细戴好，又从中拿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和一把小巧的柳叶薄刃。

走到尸体前，她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她轻轻掀开草席，丫鬟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暴露在昏黄的油灯下。

沈知意极为谨慎地按压尸体的脸颊、颈侧、手臂、腰腹以及腿脚各处。她的手指感受着皮肉下那种异乎寻常的僵硬程度，突然皱眉，一指压下去，毫无褪色的迹象。她神色转为凝重，又用银针及其小心地刺入几处尸斑，拔出后，针尖带出细微的血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只有沈知意偶尔移动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她沉稳的呼吸。

她检查了尸体的指甲缝，翻开眼睑观察死者的眼睛，最后，她终于直起身，褪下薄绢手套，动作依旧平稳。但她转向裴昀和魏寺丞时，说出口的话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

“尸僵早已遍及全身，大关节难以活动，尸斑指压不褪，色呈深紫，眼睛浑浊，无法透视瞳孔……”据此推断，丫鬟的死亡时间，至少已在五日以上！

“五日？！”魏寺丞如遭雷劈，尖叫出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话语脱口而出，“这简直比长公主死得还早！不不不！绝无可能！定是验错了！”

昨夜擒拿时，这丫鬟还大力挣扎，此刻却告诉他，丫鬟早死了？那他见到的又是谁？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蚕食着他的理智，他朝着沈知意脱口而出：“不可能！定是世子夫人手艺不精！”

裴昀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骤然沉了下去：“验仔细了？”他问沈知意。

“绝无差错！”沈知意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坚定，“尸僵程度、尸斑形态、瞳孔状态，三者相互印证，死亡时间只可能更长，绝无缩短的可能。”

魏寺丞哆哆嗦嗦问道：“会不会是天气严寒，你所说的这些也有了变故？”

“那也只能是利于尸体保存，但死亡时间是不变的。总之，我还是这个结论，这具尸体至少在暴露的环境下超过五日！”

魏寺丞听着者斩钉截铁的结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

他说不出话来，猛地看向裴昀，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意味。

停尸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