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烁玉流金的盛夏晌午, 毕娑从官署沿长街步行至王宫,在宫人的引领下步入海藏园,竟难能可贵地体会到了些许凉爽之意。
这座园林建在王宫之中, 移栽了许多来自异域的珍稀花木, 每逢夏季便是万木葱茏, 一片浓荫中曲径通幽,颇有中原园林的意境。但许是督造海藏园的工匠技艺十分了得,毕娑这样的西域人穿行其中, 亦感到十分熟悉和亲切。
毕娑垂下眼睑,看着脚下的石板路, 忽而想到,海藏园之名还是王后取的, 取自“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倒也应景。
正这样想着, 狭窄的石板路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微微挑了挑眉, 不过神色仍没有太大的变化。毕娑近年来为人处世越发稳重, 之所以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实在是因为在此地开凿一片湖当真有些任性。
西域诸国多在沙漠绿洲之中,净水十分稀少。从前的王宫建在楼兰城那样有孔雀河作为依傍的城池,如此行事还要再三考量。更何况扜泥可没有一条孔雀河可供挥霍。
毕娑用头发丝去想也想得明白, 这一片湖大约是那坐了王位后依旧在某些方面任性妄为的国王, 为了稍稍缓解王后思乡之情才命人开凿的。
在身前带路的宫人忽地停下脚步,侧过身来向他行礼,而后悄然退至一边。毕娑向前方看去, 果然看到湖边树荫下搭着一座秋千,秋千上坐着一名女子,正歪着头一动不动。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见那女子将头靠在秋千柱上,正闭目沉睡。秋千座微微晃动,头顶绿叶投下的阴影在她白净的脸颊上斑驳变幻。
毕娑看向一旁的萨耶,萨耶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道:“娘娘在这里等了大人一阵,见您一直不到,便睡着了。”
毕娑的余光瞟到萨耶手中端着的玉碗,其中放着剥了一半的葡萄。而那沉睡的女子指尖亦沾着淡紫色的葡萄汁。
这一切都说明,她睡过去对自己来说都是个意外。
毕娑知道这是为什么。王后怀了身孕,开始变得容易疲倦,还很是嗜睡。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不再让她亲自去官署督办官学事宜,而是换成毕娑定期入宫同她商议。
王后是个颇有才干又很是热忱的奇女子。毕娑从未见过如她这般对异域百姓赤诚以待的中原人。他看得出,她积极在西域推行种种改善并不只是单纯地为了襄助陛下,也是真的希望楼兰变得更好。
他愈发为她的气度和智谋折服,因此并未觉得这番安排有什么折辱。
毕娑面色平静地向萨耶颔首,正准备行至一旁等候,秋千上的女子眼睑忽而动了动,而后睁开了一双有些迷蒙的眼睛。
那双褐色的眸子呆滞半晌,而后向他看过来,随即弯了起来,像一弯月牙。
燕檀懊恼道:“呀,真对不住,我竟然睡着了。你没有在这里等很久吧?”
她直起身子来,接过萨耶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葡萄汁水。身上衣裙随着她的动作而舒展开。这位中原来的王后倒不总是穿着中原女子的衣裳,平日里也很喜欢胡族女子的装扮方式,令楼兰百姓倍感亲切。
而裙褶之下,前些日子原本在乌孙边界不辞辛劳勘绘舆图而变得有些瘦削的身子,也重新被养的纤秾合度,小腹处微微凸起。
那张才脱了少女稚气的脸蛋又有了些肉,但因为她本就是一张偏圆的小脸,看起来竟更加灵动漂亮。
毕娑晃了晃神,而后极快地回神摇头:“臣也是方才赶到,劳烦王后娘娘久等了。”
燕檀盯着他看了片刻:“……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毕娑,你这样还让我有些不太习惯。毕竟从前在康家宅子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颇有几分傲气,我觉得也不错。不过谁能想到,那时桀骜不驯的少年竟然如今是一国令尹了呢。”
她的话让毕娑有些放松下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沾染几分笑意:“我那时也想不到,那个以替人制香为生的,还有几分莽撞冲动的中原少女会成为王后。”
不过那时,她自身尚难保,还愿意去关心康家那名被灭口的姬妾,倒也能看出日后的赤诚之心了。
燕檀被说莽撞冲动也不恼,笑了笑问:“说到这个,我还没问过你,康云汉后来如何了?他麾下那些粟特商人呢?”
毕娑道:“当时秘教与匈奴开战,楼兰城平民撤至城外后,陛下就命我将康云汉和与他一道替秘教做事的爪牙控制了起来。从白龙堆回来后便秘密处理干净了。康家的家财被我散给了那些曾受其害的粟特商人的亲人。如今粟特商人仍在各国之内行商,但已推举了新的行会会首,陛下亲自派人探查过,并无可疑之处。”
燕檀点了点头,又与他商议起秋来科考的一应事宜。
官学才兴,并不适应太过复杂和规模庞大的考试,此次科考只针对于官学中的数百学员,效仿中原的明经和进士两科而已。
其中出类拔萃者入王廷担任要职,稍逊色者则下放至楼兰各地,向当地生员传授儒学与汉文,以此将中原之学在西域推广开去。最末等则回到官学继续修习,等待下一次擢考。
商议完这一番事项已是时近午时,毕娑见燕檀面上又稍稍显露出倦意,连忙躬身行礼,欲要告辞。
恰逢安归身边一名面熟的侍卫寻至此处来,说是陛下已在园中设宴,请王后娘娘现在动身过去,燕檀便同毕娑道了别。
-
安归知晓她就在海藏园中,也颇为贴心地将宴席所在设得离湖边十分近。从他给燕檀搭的秋千到宴席所在的敞轩,步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但他仍记得到燕檀的必经之路上去迎她。
年轻俊美的君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脚下步伐放缓,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眉眼间是不易察觉的关切:“今日可有哪里不适?”
燕檀摇头:“没有你想得那般严重,你这是关心则乱啦。”
安归似乎是轻出一口气,道:“待你生产之后我们可要格外注意些,这几年都不要再怀一个。怀着这小东西,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
燕檀乐了。她自然知道近日安归总是忧思过甚,连同塌而眠也要时刻轻手轻脚的。尤其是那老医师的嘱咐,更是让他不敢逾越半分。
思及此,她眨了眨眼睛,在心底生出一个主意,眼神变得狡猾了起来。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她和安归卿卿我我的好时候。今日的宾客有些特殊,是安息国才继位的国王,正从中原回安息的路途中路过楼兰,被安归邀来在此一叙。
前几日安归同她商议对待西域诸国之策,燕檀答的是“安抚为主,远交近攻,辅以德威”,与安归所见不谋而合。
而这安息国在楼兰更西,与楼兰间隔着乌孙、大宛、大月氏三大国,国力极为强盛,正是“远交”的上上之选。
安归揽着燕檀向敞轩走去,远远可见到敞轩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异域男子,便是安息的年轻国君弗拉特斯了。
而走上前去燕檀才惊讶地发现,弗拉特斯竟生着一双黄蓝异瞳,便是在西域胡人中也极为罕见。而他见到安归怀中揽着的中原女子,亦是一惊。
燕檀很是敏锐地发觉,弗拉特斯的视线划过她微微凸起的小腹,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状若无事般同她见过礼后,便与安归交谈起来。
她挑了挑眉,心知这安息国的年轻君王背后应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
而海藏园中,楼兰与安息两国君王这一番会面,几乎对西域局势有着翻天覆地的影响。宴上安归与弗拉特斯议定,待明年楼兰向乌孙出兵之时,安息亦从西与楼兰合力夹击。
待到攻下乌孙,两军合而南下,驱逐大月氏,并以大月氏领土之中为疆,以西为安息,以东为楼兰,两国划疆而治,互为睦邻。
-
夏夜溽热,沉沉夜幕仿若压在人心头般密不透风,和着蝉鸣,令人不免烦躁。
安归沐浴过后坐在窗边读各部新呈上来的文书,发梢滴落水珠,他也不甚在意,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其中劲瘦的腰臂。
燕檀亲手持着烛台走进寝殿,在他身边坐下。安归侧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揽过小公主,在她眉心印下轻轻一吻,便又要去埋首于文书之中。
燕檀却不依他,将烛台放在案上,伸出微凉的一双小手攀上他的胸膛,抬头将双唇印在他的下颌。
安归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克制不住自己,低下头来。但燕檀却未曾如他预料一般吻上他双唇,而是低下去吻他的脖颈,直吻到他喉咙中溢出轻喘才罢休,转而吻他的唇角。
她坐上他的双腿,与他身体相贴,唤道:“陛下~”
燕檀身上熟悉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攫取了安归的全部理智,他伸手将她拥在怀中,克制不住自己地去吻她的唇,在她的唇上一阵肆虐后,才伸手捞起她的膝弯,要抱她去床上。
却未曾料及小公主从他怀中跳下地来,光着脚一路小跑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朝他狡猾笑了笑道:“陛下,不记得医师的嘱托了吗?”
燕檀心中大快,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一雪初回扜泥那日被狐狸迷得五迷三道的前耻。
而她才没有注意到,安归心知自己中了计,倒也不恼,只是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看那得逞的小公主欢天喜地的模样,勾了勾唇角,眸中略过危险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