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竹手里举着一盏油灯,附身盯着躺在床上的人。
这人脸色青灰,一身宦官装扮,侧面脸颊有两道极深的伤口,鼻子下面挂着两道干涸的血渍,眼珠略微外突,一副饮恨而终的模样。
他是昭和殿的太监,听说昨日偷偷跟一帮小太监赌博,不知怎么的就动了手,结果被活活打死了。总管太监挥了挥手,便把他丢到了停尸房,仵作今日晌午刚验完尸。
停尸房跟林修竹住的地方只隔着一个院子,他趁着傍晚偏殿太监轮值交接的时候,便偷偷把人背回了自己的住处。
林修竹借着一点幽暗的灯光打量了床上人片刻,随后便伏于案前,手边是早已准备好的面具、画笔、染料。
一炷香过后,林修竹端详了良久铜镜里陌生的自己,转过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太监,眼中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亥时三刻,一场大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几个当值的太监,嘴里边小声嘀咕边拎着木桶去救火。
彼时他们正赌钱在兴头上,不料谁喊了一声,“着火了!”匆匆赶过去,只见西边的一个厢房火势汹汹,怪异的是周边的房屋都没什么大事,只是稍微熏黑了点。这着火的厢房住了一位病怏怏的公子,据说妙手丹青,极受娘娘们的赏识,可惜现在只剩下一副焦黑不成形的尸骸。
大火直到子时才扑灭,这西面的小屋,里里外外烧了个干净,除了留下一具残缺不全的焦尸外,曾经的存在过的痕迹一扫而空。
负手站在一旁的总管太监,微微摇了摇头,长吁一口气。他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事,摆手叫来一个手里拎着水桶的小太监,低头耳语了几句。小太监马上会意,跑到还在收拾残局的两个小太监跟前,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两个人面上有一刹那的惧色,很快便恢复如常,三个人朝着西面的院子跑去。
冷月高挂于夜空,寒光朦胧,照着这三张脸白涔涔的,好似在孤寂荒野中游荡的幽魂。
一个黑影闪过,吓得其中一个小太监直接跌坐在地,推车没扶稳一下子栽倒了,滑下来两具尸体。
一具侧脸有两道极深的伤口,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犹如夺魂索命的厉鬼。
另外一个小太监,一把推开蜷缩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小太监,喝道:真没用!”伸手就要去搬滑落在地的尸体。怎料想,他刚一靠近,就见侧脸有伤口的那具尸体,猛然张开大嘴,龇着大白牙,正对他灿烂一笑。
这小太监颤动的指尖,指着那具尸体,嘴唇抖得竟无法开口。
三人惊恐地互看一眼,紧接着传来声尖锐的暴鸣,三个人互相推搡着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林修竹眨巴眨巴眼睛,翻身坐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跟他同命相连的“兄弟”,双手合十,小声嘀咕了句“对不起,得罪了”。
他伸了伸长腿腿,扭了扭胳膊肘,一骨碌爬了起来,险些没站稳。
林修竹本来是想逗逗那三个小太监,没想到他们三个胆子这么小,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他怎么办,只好顺着推车方向继续走。他自己估摸着前面不远,就应该是他要去的地方,谁叫他没事发疯,吓走了人家!
他刚走了没几步,回头朝着小推车的方向拜了拜,嘴上念叨着:“兄弟,等我安顿好了,就给你烧纸,安心去吧……别找我,找我也没啥用,谁害了你,就去找谁报仇。”
“嘎嘎嘎……”一群乌鸦扑扇着翅膀从林修竹头上掠过,一路向西。
林修竹抬头望了一眼,启明吵扰了夜空的清净,廖若寒星屈指可数,他紧随着乌鸦的脚步,也直奔西边而去。
“玉姐姐,你看,又来了一群乌鸦。”
秋生用手指着黑黢黢的天,声音中带着几丝疲惫。
荆如玉盘腿坐在树干上,双手支着下巴,闻声,仰头望了一眼,说道:“嗯,你数数这次有多少只。”
“一只,两只,三只……”
“天杀的!”荆如玉心想:“她要宰了林修竹!害得她在这数了一晚上乌鸦。”
荆如玉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飞过来,她看不清有多少只,倒是秋生数着数着放下了起初的不安。刚带他过来的时候,这孩子魂都要吓没了,荆如玉本想一掌给他劈晕,这样他俩都省事。然而,看这孩子一脸担心他家公子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忍心下手。
“咱俩数乌鸦吧,看看多少只?”荆如玉抬手指了指。
“好……好啊。”秋生抱紧怀里的包裹,探出两颗大眼睛,朝荆如玉挤出个笑容。
于是,这一大一小盘坐在棵歪脖子树上,一连数了好几个时辰的乌鸦。
东方既白,瓦蓝的天空微微泛起一道道朦朦胧胧的光。
荆如玉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旁边睡熟的秋生,屏声敛息从树上悄悄跃下,她伸了一个懒腰,原地跳了两下,活动活动筋骨。
“还是先问问哑夫愿不愿意收养个儿子,他穿得好,还总是换衣服,一定很有钱。”荆如玉搔搔头,“他要是拒绝,就问问隔壁朱大婶,她天天惦记着保媒拉纤,一看就闲着没事,养个孩子正好,况且她人也不错。”
等了一天一夜,也不见林修竹的踪影,十有**……荆如玉不再往下想,她叹了口气,继续盘算怎么安顿秋生。
正在荆如玉胡思乱想之际,自东边走来一个人,一瘸一拐,踉踉跄跄,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诈尸了?僵尸?”荆如玉觑着眼睛看了片刻,不太确信地摇摇头,纵身一跳,叫醒了还在熟睡的秋生。
二人躲在一个小土丘后面,探着脑袋盯着这个“似人非人的东西。”
秋生一脸焦急地拍了拍荆如玉,眼睛眨了两下。
荆如玉指了指手边的刀,冲秋生点点头,比划了一个抹脖的手势,好似在说:“放心,他要是敢造次,直接给他头削掉,让他尸首分离,下辈子都做不成僵尸。”
林修竹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乱葬岗。他四下观望一番,阴森诡异至极,连这的树都长得怪形怪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人生吞下去。
一阵凉风经过,吹得他毛森骨立。林修竹索性一屁股坐下,用袖子拭了把汗。猝不及防间,一股腐臭味钻进了鼻孔,他皱了皱眉,又不死心的四处嗅了嗅,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吐了。他向后移了两下,靠上了一个小土丘。
林修竹在那寻思半天,“荆如玉和秋生不会出什么事儿吧?”他摇了摇头,“荆如玉那本事都闯得了渡妖阁,应该不至于……”
他手不知摸到什么了,软塌塌的,惊愕之间,连甩了好几下手,抱着胳膊又往旁边移了移。
这么等也不是个事啊!
林修竹闭眼凝神片刻,决定赌一把。他深吸一口气,卯足劲儿,刚喊出第一个字“荆”,一把冰冷的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林修竹呼吸一滞,心念:“完了,怎么这么巧?也有人约在这么个破地方见面?”
小土丘后面的人慢慢走了出来,林修竹逆着熹微晨光看清了来人。
这不是荆如玉还能是谁?躲在她身后探出个脑袋的不正是小秋生。
林修竹面带喜色,脖子上的刀却立了起来,直指他的喉咙。荆如玉面颊紧绷,扫了一眼靠在土丘旁的人,刚要开口问话。
“荆如玉!秋生!”
荆如玉微微一怔,随即眉间一挑,戒备地盯着他。
“是我,林修竹啊!我,我易容了!”林修竹边说边擦自己的脸,试图证明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公子!”秋生一下扑到林修竹怀里,哭得直冒鼻涕泡。
荆如玉收起刀,仔细打量着陌生的脸,狐疑道:“林修竹,这就是你的妙计?”
“怎么,够妙吧!来不及解释了,路上说,我们得立刻去无字观。”林修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道:“有办法么?”
荆如玉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树下拴着的马。
“借的?”
“借的。”
“我……我给他门前放了一锭银子。”荆如玉解释道,接着往林修竹怀里塞了几颗枣子。
林修竹往嘴里塞了一颗枣子,看着荆如玉的背影,打趣道:“真不赖,还有‘美食’呢!”
荆如玉没搭理他,把秋生抱上马,转身对他说道,“上去。”
林修竹左脚一蹬,跨上了马,朝荆如伸出了手。
“它会死的。”荆如玉指了指精瘦的马,耸耸肩道:“我的轻功更快。”
趁着天完全亮起来之前,三人紧赶慢赶到了无字观。
荆如玉本想先进去探查一番,看看那小道士还在不在,毕竟借了他的马……没想到林修竹直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敲门。
“哐哐哐”敲了好久,无人应答。
荆如玉抱着胳膊在旁边瞧了半天,随后径直走了过去,稍加用力,大门顺势而开。他们前脚刚迈进去,一块写着“无字观”三个大字的牌匾猛然砸了下来,在门口摔成了两半。
三个人惊魂未定地互相看了一眼,便自觉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这道馆,与荆如玉昨日来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那个小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林修竹施施而行,好像对这个破破烂烂的道馆很有兴致,恨不得仔仔细细看个透才肯罢休。
荆如玉侧头看了眼林修竹,他眼里对这破败道馆的疼惜之色,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他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挥,说道:“走,去后院。”
这后院收拾的井井有条,看来这小道士走之前又废了一番心思打扫了一遍。
林修竹可没时间注意这些,他眼睛一直盯着小道士画得画,嘴里念念有词。突然转过身来,正色道:“一会儿,我做什么,你们俩就跟着做什么。”他深深看了一眼荆如玉,问道:“荆姑娘,你是真心想带我们离开么?”
荆如玉心里腹诽:“这大少爷又发什么疯!”眼神却十分坚定地看着林修竹,答道:“真心!”
“好,你们跟着我做,切记千万不要略过任何步骤。”
林修竹走到画着画的院墙前面,右手呈剑指,虚空画了个圈。荆如玉和秋生有模有样地学着。接着走到院墙前,用剑指挨个点整面墙上的七个点,荆如玉是一点没看出来哪里有点,就照葫芦画瓢跟着做。
照着做完之后,她觉得这七个点看着眼熟,好像是天上北斗七星的样子?
三个人来到曲池旁边,林修竹拉紧了秋生的手说道:“荆姑娘,你拉紧秋生的另一只手,闭眼什么都不要想”
荆如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修竹伸手摘了一株曲池中的白莲,这白莲在秋风萧瑟中依旧开的绚烂多姿,亭亭玉立。
就在林修竹摘下白莲的一瞬,荆如玉只觉谁在身后大力推桑了她一把,脚下一滑,整个人“噗通”一声,便栽进了池子里。
荆如玉好似呛水了,大脑一片混沌,零星的记忆不断地蹦出,她整个人要爆炸一般。
“拿到东西交给师小玉。”
“什么?”
“三年八个月零七天。”
“日月大祭司聿修和伏妖司首领薛堇。”
“是哑夫?哑夫!哑夫!”荆如玉拼命叫喊,对面的人对她熟视无睹,荆如玉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数不清的水泡在她周围聚集。
“美人如玉剑如虹,好名字。”
“我叫林修竹,日暮倚修竹。”
“荆姑娘,你是真心想带我们走么?”
“林修竹,林修竹,你在哪?我要……我要把你头砍下来,你害得本姑娘呛水,林修竹……”
荆如玉渐渐失去了意识,慢慢向池底沉去。
下一秒!
荆如玉躺在了香软芬芳的床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她嗅到了莲花的清香。这种感觉如此惬意,难道这就是他们嘴里常说的“喜”么?
“乖乖,乖乖,娘来了,娘来了,跟娘回家。”
“阿松,我的阿松,我的阿松,跟娘回家。”
荆如玉猛然睁开双眼,只见右眼下有颗黑痣的女人正冲着她嫣然一笑。
一身紫衣,在月光之下如此耀目。
“不要!”荆如玉拼命挣扎,就在她堕入池底的一霎那,她看到了小溪村。
“是小溪村么?”她喃喃自语。
荆如玉缓缓睁眼,皓月悬于青冥,繁星如棋,璀璨夺目。她慢慢坐了起来,伸手轻轻敲了敲头,环视四周,自言自语道:
“这是哪?”
“这是?”
“我这是在……在小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