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逐月华流照君 第23章 第 23 章

淳熙五年十月十三日夜，废后于冷宫自尽。

我听到了宫人传来的消息后没说任何话，屏退了所有人以后从案牍上翻开当年还在王府时王妃送我的诗集，看着看着诗集上绽开了一滴水，慢慢的越来越多，洇湿了字迹。

十一月，何昭容诞下一子，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还在病榻上的皇帝，希望他能因此高兴，因为皇帝的毒越来越深入肺腑了。

如今的前朝是新科状元裴赢所代管，尽管他的资历尚浅，可是皇帝很信任他，而我又是如今后宫中位分最高的，所以后宫由我代管。

十一月十四日，我同往日一样在宣明殿侍疾，等到皇帝服下药睡着以后，我起身离开，一出殿门，就望见裴赢正站在不远处。见我出来，他走上前向我行了一礼。我微微颔首后准备离去，他叫住了我。

“贵妃娘娘请留步。”

我看着他的脸，逐渐的同记忆中的脸重叠，微微一笑，道：“裴相有何事？”

他欲言又止，犹豫的开口道：“微臣听闻当初是娘娘在陛下面前开口为微臣求情，微臣才得以保住了状元的功名，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微臣与娘娘此前素不相识，娘娘为何帮助微臣？”

我淡淡的笑了：“本宫一则不愿看到明珠蒙尘，读书人多年来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因宫人疏忽而破灭。二则多谢裴相当年为本宫择名之恩。”

“本宫还有要事处理，先行离开。”

言罢我颔首离去，留下裴赢一个人站在原地。

皇帝如今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难得清醒的时候，盈儿常在床榻前眼泪汪汪的喊着父皇，礼儿如今两岁多，也不懂得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他只是看着盈儿哭的厉害，自己也不自觉的哭泣。

如今朝堂上又形成了以何昭容父亲为首的新一派，他们人数众多且多为老臣，不满裴赢资历尚浅却居于高位，大力的支持由何昭容的孩子来继承大统，裴赢一派倒是坚定不移的的支持礼儿承继大业，两派人在朝堂上争论的不可开交。我听着宫人时不时传来的前朝消息微微一笑，仍旧是淡然的处理着手上的宫务。

十二月三日，何昭容的孩子没了。我从不觉得轻松，我有一瞬间的诧异，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凉。裴赢也在宣明殿外隐晦的问我此事。但天地良心，我从不做戕害孩子的事情。

我去探望何昭容，她呆呆的坐在榻上，手中捧着孩子的肚兜，满脸的泪痕，眼中俱是麻木，连我进去她都没有发现。我有些心疼，但实在没法劝慰她说以后还会有孩子，因为皇帝已经快不行了。

她抓着我的手，面容凄然，一遍一遍的说着：“皇上好狠的心啊！”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实在是害怕看见她眼中的悲哀与绝望，我只能徒劳的送着大批大批的补品，看着她日渐消瘦下去。

十二月四日，皇帝强撑病体，于宣明殿召见众位老臣，立下传位诏书，立礼儿为太子，由我垂帘听政。

除夕晚间，我坐在皇帝的床榻前，默默的握着他的手，因为太医说他活不过今晚了。他紧闭着双眼，我看着他的苍白的面容忽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年我十四岁，原来我们之间已经相处了十年了，而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岁。

他于病榻中缓缓地睁开双眼，眼中俱是清明，他轻轻的抬手抚上我的脸颊，虚弱的开口道：“望舒，别哭，我的心会疼的。”

原来我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望舒，我把你困在我身边一辈子了，你那样爱自由的一个人，这么多年，难为你了。”我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打湿了他的手背。

“望舒，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

“可我是一个帝王，没法给你独一无二的偏爱，对不起。”

我摇摇头，红着眼睛看着他。他拉着我的手，想尽全力的表达他从未敢说出口的汹涌爱意与愧疚。

“如果有来世，我们可不可以做一对寻常的夫妻？”他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乞求与期盼。

我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睛，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说：“算了吧。”他的脸上划过一滴泪水，我抬手想要擦去。

下一刻他的手从我的手中无力的滑落，耳边传来泉盛带着哭音的传报：“皇上驾崩了。”身后顿时响起了一片哭声，我愣愣的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直到京城的丧钟响起，我才踉踉跄跄的起身。

殿外，跪满了朝臣，我强抓住身边人的手才没使我倒下，我悲痛的高声道：“皇帝，驾崩了。”眼泪瞬间从我的眼眶滑落，滴在殿门的石板上。

我看着这座灯火通明的皇城，觉得它格外的冰冷。他接手这天下也不过才六年，那么多的宏图大业尚未完成，他揽过先帝留下的危机四伏的朝堂，说要给天下人一个盛世太平，可是他终究是英年早逝，壮志未遂。

这世间少了一个英明的君主，多了一个又一个伤心之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我。

这么多年，我没敢说出口的是我也喜欢他，也一直都很喜欢。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看着他一脸欢喜的给我看他摘回来的玉兰花，那一瞬间，我不可否认的是我真的心动了，可我也就只敢在那一刻里真正的光明正大的喜欢他。

这么多年，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使我的恐惧要胜过我的喜欢，我不知道下一刻死的人会不会是我，我不敢确定我是不是他的例外，因为我从小都不是别人的例外，有好事也永远轮不到我。我从小就没得到过爱，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当我得到的那一刻我都会很惶恐，惶恐着爱意下一刻会不会消失，所以我不敢去爱。

我相信他的爱，可我不信一个帝王的爱。在这座皇城里，在这个后宫里，谋求帝王之爱才是愚不可及。一个后妃，如果爱上了皇帝，那她一定会过得很惨，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活上。我逼着我自己清醒，压抑着我的爱意。我也庆幸我的清醒，同时也为我自己的清醒而感到悲哀。

我作为旁观者，看着他因为权力的需要而宠爱着一个又一个的女子，将女子高高捧起，却又重重的摔下，在这场权利的游戏中，只有女子被困其中，成为一个又一个的牺牲品，高婕妤如此，皇后亦是如此。

我没有家世背景，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被迫也只能攀附于他，或许哪一天他也会因为权力而赐死我，于是恐惧成了伴随我漫长岁月里的不可或缺的东西，清醒则成为了治愈我的良药。

或许会有来生吧，若真有来生，我再也不要困在这座皇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