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夏消,秋已至。
枯叶摇曳飘落铺满了宫廊长街,宫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着,与从前并无不同。
册封元氏为贵妃的诏书已下,宣旨是陛下身旁伺候的大内侍,各宫的贺礼与陛下赏赐的首饰器皿,如流水一般端进了福泽宫内。
将军府的信笺一封封地递进宫来,礼州牵挂惦念的人,却迟迟未见动静。
闻絮在给明娴的回信中提及了此事。
“吾父母兄长音讯全无近乎一载,礼州发生何事,望婶婶告知。”
很快,明娴回信:“絮儿不必心焦,你亲皆安,你父领命朝廷,礼州诸事牵绊,多有不便。”
收到此话,闻絮心中长吁,落下一口气,幸而皆安。
她将信纸小心翼翼折好,原封不动地存入箱中。
相较以往的吵嚷不断,学馆近些时日里略显清闲。
原是四公主五公主这两个前世的冤家对头,不知怎的忽然敛了性情脾性。
每日上学只安安静静,老实本分的坐在位置上等待着夫子授课,再也不你来我往争论,处处都要占尽风头。
虽偶尔有六公主言语挑衅几句,每每此时都被四公主皱眉瞪回。
华姝斜睨一眼,对此不以为意,只当华嫃是一只频繁聒噪蹦跶的小虫。
素来畏缩的三公主,今日不知为何,话语无缘无故,变得多了起来,她言中尽是为华姝愤愤不平。
“二皇姐如今远嫁夏国,五皇妹正心伤不止呢,连四皇妹都因为愧疚沉默不言了,六皇妹又何必去咄咄逼人。”
适才华姝的不予理会,华婖的冷眉相对,让六公主华嫃连吃了两次瘪。
华嫃心气高傲,本就受不了憋屈,现下正好有个不知死活的人,甘愿自取其辱。
她顺坡下驴,当即回怼,“与你有什么干系,做什么出头鸟,你当真以为比我年长几岁就能反过头来说教我。除华姝以外,本公主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自诩老实本分,面上楚楚可怜,实则你最见不得别人好,活该你只是个美人生的,你们母女俩都上不得台面。”
听言,华妩面露委屈,泪珠在眼眶打转几许,欲落不落的甚是惹人怜惜,她求助似地视线投向华姝。
华姝登时怒意腾升,三皇姐是为自己鸣不平,还被自己害得遭华嫃这般折辱。
她还未张唇呢,就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原是旁侧的闻絮攥紧着华姝衣袖,摇头示意华姝不要意气用事。
“二公主说过,不可轻易与人发生争执,咱们静待其变。”
无奈,华姝按下满腹火气,正襟危坐。
见求助无果,三公主委屈道:“是,我的生母不及妹妹的母妃尊贵,可你我同为父皇女儿,你万不该这般盛气凌人。”
华婖紧给华嫃使眼色,奈何华嫃愈说愈起劲,“好的不学,偏爱给人使绊子,我母妃说的果然不错,你们母女,最爱在背地给人使阴招,难怪不得父皇青眼,原是父皇早就看透你们这对的母女阴毒心思。”
三公主小脸皱成一团,她气得胸腔堵闷,霎时间语无伦次起来,“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向来守时的老夫子,今日晚了半柱香的时辰才到,难为他老人家一来,便要听这一耳朵呼嚷。
两个公主呢,一位哭哭啼啼抢先要夫子评理,另一个口角生风,嘴不饶人。
老夫子偏袒谁,都会被另一方有所指责怨怼,所以他不偏不倚,责罚两人去日头底下晒了半个钟。
虽道眼下已是秋高气爽,可自幼锦衣玉食,蜜罐娇养长大的公主连路都少走,怎禁得住这日头长久的苦晒。
两边宫人在一旁焦炙担忧,想举伞为自家小主子遮阳,可惜被夫子边咳边厉声呵止了。
“殿下们来学馆是来学理明志的,不是来争论什么贵贱尊卑的。”
三公主被晒的难以睁眼,额间覆上一层薄汗,她听到夫子的话心生不满。
言辞犀利,语不饶人的分明是华嫃,自己无错,偏偏也要受此等无妄之灾。
华妩辩解,“夫子,这不是我的错……”
老夫子道:“孤掌难鸣,若知错不认,知错不悔,大可离去,老夫不会强留。”
一瞬,三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夫子不过是见我势微,就偏私于六皇妹,若我再待下去,恐怕日日受辱,倒不如做个懦夫,就此躲着避着,不去招惹。”
语毕,三公主华妩头也不回的踏出学馆门槛,徒留还在受罚的六公主华嫃懵圈在原地。
晒完后,华嫃趴在书案上恹恹无力。
四公主华婖转头,将一个水壶递给华嫃,“朝廷上有些变故,我外祖家的一位舅舅被搅了进去,我母妃嘱我要收敛,这才没能帮你。”
华嫃喉间仿佛搁了一块热炭,烧得她嗓子眼快要冒烟,她接过水壶,摆摆手道:“不妨事,区区一个小人罢了,就算是一群我也能舌战群儒。”
话落,立即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解过渴后,华嫃为方才的事冷嗤不屑,“我听我母妃言,父皇前些日子为华妩择选了夫婿,那儿郎是高纪郑氏嫡子,许是她如今底气渐足,连夫子的话都敢回逆。今日一闹我可算看出来了,她啊,比华姝还坏。”
“依仗夫婿一朝得势,岂是长久之策?”华婖叽里咕噜一长串的话,华婖迅速捕捉到关键,“高纪郑氏?三大书院之首的岳立书院,可是郑家的?”
华嫃不明四皇姐的情绪为何陡然一下激动起来,但还是老实回道:“是啊,郑氏可是高纪出了名的门阀世家,朝中许多臣子,先前都在岳立书院拜读,皇姐的外祖许大相公不也……”
老夫子用戒尺敲了敲华嫃书案,“可是老夫讲课枯燥,殿下心有不满?”
华嫃哈哈讪笑,“夫子,学生不敢……”
“还请两位殿下莫在底下悄悄言论了,不然我这戒尺也分不清什么尊卑贵贱了。”
华婖华嫃对待夫子还是有几分尊敬的,立马抿唇,噤声不言。
老夫子收起戒尺,“咳咳”两声,继续道:“咱们今日讲君臣。”
六公主华嫃困顿疑惑,“咱们是公主,不为帝王不当臣子,习这何用?”
“六殿下所言的确,这君王人臣之道是该授以皇子们,可老夫本意是,教以诸位成君子,教以君子为万民,但听无妨。”
老夫子枯如树皮般的手捏着戒尺,背在身后,慢腾腾道:“君如剑,臣如鞘,剑气挥斩过盛难免误伤他人,故而剑需鞘遮芒,才能避免锋芒毕露,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饶是夫子语速迟缓,堂上几位公主连同闻絮在内,皆听的一头雾水。
四公主华婖发问:“学生不懂,夫子到底是讲在君与臣,还是在讲剑与鞘?”
夫子抚了抚花白的长须,悠悠道:“前者不明,思究后者即可。”
华姝问:“夫子既说这利剑有锋芒,自是不甘受鞘拘束的,倘若它要将那鞘斩为两半,该如何是好?”
“身居高位者,难免遗失本心,倘若剑锋伤人,此剑可折。”
华姝低眸琢磨,“此剑…可折……”
下了学,回福泽宫的途中,华姝问闻絮:“你说夫子今日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夫子讲的话太过于晦涩难懂,闻絮对此亦是一知半解,她绞尽脑汁回道:“我以为夫子话中之意是,哪怕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宝剑,只要无故伤人,那便是错的。”
华姝似懂非懂。
倏忽,她手臂贴近着闻絮的肩头,调转话题道:“方在学馆时,为何扯我衣袖不准我言?若是我出头了,三皇姐又何必饮泣吞声,受那华嫃的折辱。”
面对华姝的埋怨,闻絮不恼反笑,她只觉华姝被庇护的过于温善,只见旁人表性恶,窥不到他人内里寒。
闻絮解释,“那三公主明面上是为公主打抱不平,可细细揣摩她话中意,实则句句拱火,不安好心,她想让你们三人之间不和的矛盾雪上加霜,然后再安坐角落,隔岸观火。”
逆来顺受者隐忍于角落,借刀杀人。
闻絮想,这内宫中人,果然如二公主所说,多数心怀鬼胎,自己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不可能!”华姝直接否认,“三皇姐非是这般恶劣的人,你对她定有误解。”
“自打我见三公主第一面起,她便在刻意挑唆离间,当着四公主的面赞许我的才貌,明摆着要拉我下水,可见其心不纯。”
见话华姝神情犹信犹疑,闻絮继续添柴加火,“她料定你会袒护,然后与四公主五公主矛盾愈演愈烈,她轻飘飘两句就横生事端,又在你们争吵不休时置身事外。笑里藏刀,阴险毒辣之人,也不过如此。”
华姝无端胆寒:“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何故这般?”
闻絮提醒道:“公主不记得了嘛?您曾说过,有些人本质是为善妒,就爱横生是非。”
除姐姐外,三皇姐是她平日里唯一交好的姐妹,竟背地里想暗箭伤人,将自己玩弄于股掌。想到此,华姝心口顿时涌上一阵酸甜苦楚,百般言述不出的滋味。
“我既知她是这般低劣的人,日后相处起来,只觉心里头膈应。”
“若是戳穿小人皮,惹她恼羞成怒,恐怕对咱们心存报复,只要日渐疏远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