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元妃从文宁殿归来以后,心神恍惚,寝食难安,整个好似被抽魂夺魄,犹若阎王殿前趟过一遭的人。
二十几年前,彼时元妃是被父母家宅庇护的稚嫩幼童。
可那场不堪回首的旧战,南国大败落荒实在惨烈,数万英豪枯骨成灰身葬他乡,黄泉路途,奈何桥上,皆是我铁骨铮铮的大南儿郎。
元妃虽不曾亲身经历战乱,可若干年后,她仍能听见,众民之声如恶鬼嘶嚎,哀叹怨恨直冲天际。
前朝战败,五洲丢失,先帝也曾在朝臣们谏言之中,送去一位公主和亲,换以落败破国延命喘息几年。
夏国人本性嗜血凶残,丧心病狂,本质与那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人别无两异。
战后,他们对待南国虏兵不肯放其归家,竟做丧尽天良,不堪为人的畜牲行径。
他们将容貌上乘体形瘦小的虏兵,送入一些喜好龙阳之癖的公卿门阀床榻帐帷之中,供人玩乐挫辱。而剩下那些皮糙肉厚的,便五马分尸,大刀剁骨,铁锅烹煮,供狗豚鸡鸭抢食。
那些战俘半数以上都为边关子弟,祖祖辈辈驻根西北,此等泯灭人性的宿怨仇隙,经过几十年积攒,又岂在一朝一夕能够瓦解。
而那公主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南国李氏血脉,自然受尽夏人磋磨屈辱,听闻是夏国皇室一通折辱后顿觉无趣,其后将她丢入军营馋荤已久的饥汉之中,被十数人百般玩弄至死。
堂堂金枝玉叶,纤尘不染的一国公主公主,命陨于如花似玉般的年纪,死后竟连一片裹尸草席都是奢侈。
残破败花,薄土覆躯,草草掩埋于荒郊野岭的乱葬焚尸岗中。
有此先例,连不怪元妃忧心忡忡,实在前人前事惨不忍睹,一回忆便使人凭空生出惧畏胆寒,夏国贼窝远比那刀山火海来的更为可怖可骇。
华娾即将步入龙潭虎穴,她并未曾如元妃一般悲不自胜,悼心疾首。
她神色仍然如旧,面上瞧着并无多大起伏,整件事情好似与她不相关联,仿佛她才是置身事外之人。
元妃泣下沾襟,双手紧紧将女儿箍在怀里,生怕一个转身,人如梦碎,消失不见。
“娾儿,是母妃无用,是母妃护不住你,是母妃让你受苦了。”
华娾如同自幼时母妃拍哄自己般,轻轻拍抚着元妃的脊背。
华娾百感交集,“母妃从不愧我,反倒是女儿有愧于母妃,今后山遥水长相隔千里,女儿怕是难以在母妃膝下尽孝。”
“我贵为一国公主,养尊处优,享万民供奉。”相较于元妃的难舍分别,华娾自有她的深思远虑,“但我绝非是那愚蠢荒淫,何不食肉糜之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家国战火欲起,而无所作为,我理应尽公主之责,为百姓长谋。”
人各有命,这是华娾身为大南李氏公主之命。
华娾道:“况且我觉那夏国六皇子与咱们印象中的夏国人都不大一样,他英姿勃发,有礼有节,貌似君子,自打宴上偶然一眼见,我便对其一见倾心,心生仰慕之情。”
元妃愕然片刻,她松开双臂,一双湿润泛红的眼睛紧盯着华娾,似乎非要她从神情之中觉察出几分端倪不可。
半晌,元妃狐疑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华娾唇角轻抿,笑如春末荼蘼,长消长逝之花。
“况且今非昨昔,父皇乃我南国一代明君,天下得他治理,我南国只会日渐繁荣强盛,再不惧外敌来犯。我身后有此依仗,定会相安无事的。”
元妃怔愣一瞬,随即抚摸着她墨发,笑意欣慰。
她甚为矛盾,一边笑一边泪流不止。
宴中母女二人同案而坐,元妃又何尝不知,她的视线从始至终,不曾落在那夏国皇子身上毫分。
什么一见钟情,貌似君子,都是华娾为宽慰母妃别再心伤,继而捏造胡扯出的谎话。
……
福泽宫内,两位洒扫的宫人,远远便窥见一只狸花猫从青松树上跳下来。
“哪里来的狸奴,它口中叼的是什么?”
一位宫人单手支着扫把,回想道:“上回娘娘差我们去花房搬花,我路过刘美人宫里恰好见过这只狸奴。”
言毕,她耸了耸肩不甚在意,继续打扫。
另外的宫人定睛一看,尖叫一声,“啊!那不是二公主的小黄鸟嘛!”
“二公主前段时日不是将小黄鸟放生了吗?”
“别管这么多了,先将那狸奴口中的小黄鸟夺下再说。”
各司其职的宫人们闻讯而来。
华娾华姝闻絮三人,听到外头吵嚷哄乱的动静,顿感不安,纷纷夺门而出。
那猫窜的很快,几个宫人左扑右打硬是擦不着它丁点毛发。
狸奴步伐矫健,眼看它将跳到屋檐之上,遁逃而走。
华姝赶忙在地上捡起一个石头,发了狠劲朝那狸猫扔去,那畜牲吃痛,尖厉嘶叫,终是将尖牙叼着的小黄芙蓉鸟松了口,一瘸一拐落荒而逃。
喧闹的场景霎时间安静下来。
周遭的气息忽然安静,众人面面相觑,敛眉低目,皆不敢抬眼去瞧二公主的神情。
华娾指尖止不住发颤,她难以置信地捧起那只小黄芙蓉鸟,只见它眼睛悄悄闭紧,身上还带着几个尖牙所啃咬的血窟窿。
华娾掌心轻轻地拢着它,拼命地感受着它仅剩一丝余温。
瞬时,闻絮垂眸,哽咽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若非是我出的馊主意,小黄鸟也不会死……”
姐姐与闻絮,华姝一时不知该去安慰谁好。
她夹杂中间两难之际,只听华娾道:“与其任由它在笼中撞的头破血流,倒不如放它见一见青天高阔,它既见识过,应当不会遗憾。”
华娾眼眸中泛着泪光,柔和的目光越过华姝,停在了闻絮身上,“小絮儿,你说对不对?”
“公主……”
封诏已下,无法更改,和亲一事是木已成舟,这是李华娾作为昭宁公主第一次泣不成声。
昭宁公主随使臣离京这日来过于突然,却又在意料之中。
元妃帮华娾大致准备了一些妆奁作为女子陪嫁,因时间紧促,更精细的玩意来不及备下。
那一对芙蓉鸟是华娾视如珍宝之物,如今却仅剩下白玉芙蓉鸟形单影只。
临走之前,她将白玉芙蓉鸟托给了华姝照看。
“此行千里迢迢,一路上舟车劳顿,路途颠簸,我不舍得它跟着我吃苦。”
华娾心中割舍不下的,除了母妃便是这个坦荡率性的妹妹。
她将华姝抱在怀中,一字一句,细心嘱咐,“日后我不在,你要乖乖的,言行需谨慎,举止要端庄,少与人发生口角争执,夫子教导的每句话都要用心琢磨,还有,不能总让母妃操心,知道吗?”
华姝吸了吸鼻子,紧贴在姐姐怀里,她的音色掺杂着浓厚的鼻音,在此刻沉闷低落,“好……”
华娾一一拥别了所以人,最后轮到闻絮。
华娾朝她莞尔一笑,双臂敞开,等着她主动过来。
悲伤是乐师奏响别离曲前的调音。
闻絮忆起母亲曾说,别离的滋味在经历过一场刺骨锥心的钝痛后,便会幻化成长剑利刃,在心口蜿蜒过一刀又一痕,日久经年,从不间断。
她第一次尝到这个滋味,是在京都城外目送家人远去礼州的时候。
数月一晃,她仍记忆犹新。
现时,闻絮倚在二公主的怀中,又一次无比清晰的体会到了分别。
二公主亦如叮咛着华姝一般,嘱咐着闻絮,“小絮儿,你知礼懂事,姝儿有你陪伴我很安心,可你过于懂事也少了些孩子朝气,我希望你日后不要烦忧,定要恣意轻快的过完这一生。”
闻絮眼中的二公主从来都是温婉动人,她永远都在照顾着旁人的情绪,安慰别人不要难过,可却忘了自己的心也会隐隐作痛。
“公主总为旁人打算,日后也要为自己打算。”
华娾稍稍一滞,而后应道:“好……”
马车徐徐驶出宫外,宫墙以外的繁闹的人天地,华娾等了足足十六年,才得以窥见天光。
可叹这京都繁华,富贵迷人,她也只能惊鸿一眼匆匆而过。
她亦如笼中雀,命已成定局,不能贪图青天阔。
贤德十八年,帝次女昭宁公主,赴夏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