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年听叙并不知道,他那一瞬间外溢的情绪波动直接影响了外界。
他压抑着翻滚的情绪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注视着消失了整整一个月的师妹。
笑意不达眼底,攥着我手腕的手仍未放开。
这是他的,好不容易找到的同类。
年听叙眉梢间的笑意似乎更真切了些,那双漂亮的眸子却还是黑洞洞的。
我暂时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在我回到昆吾山的瞬间,我看到一副画面。
我以一个奇怪的视角重新审视了我的世界。
有个奇怪的男人坐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操纵着什么。
我看着我出现在一个方形的载体里,就像凡间的皮影戏那样,在他的掌控下跟着剧情一步步行动着。
这是一个游戏世界,大家都是为玩家服务的NPC。
而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一个被玩家所操控的剑客角色。
[小师妹怎么看我看的这么久,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师兄的声音将我拉回神来,他淡笑着,说着主控待机时的随机语音。
“听叙师兄。”
我一开口,却沙哑了声音。
我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头上那串已经消失的文字,又一点一点将视线挪到他的脸上。
手腕被抓握的疼痛牵连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各种不合理违背常规的画面冲击着我的大脑,电光火石间我突然顿悟了什么,我语气生硬,看上去出奇的冷静:“是我。”
年听叙僵硬温和的笑容慢慢收敛下来,“什么?”
我脑子乱的像浆糊,下意识向他靠近一步,另一只手攀附上他的臂膀,逐渐抓紧:“别装了,现在是我。”
我表面上的冷静隐隐破碎,语速又快又急,近似质问:“你早就知道这里不对劲了,对吗?”
“那天我和你说我被夺舍后,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多接触师门其他人,为什么不让我下山,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那些奇装异服的人是谁?那个控制我的邪祟是谁?为什么‘我’不管做什么都能恢复原样?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是什么地方?你能看到那些奇怪的文字吗?其他师兄师姐还好吗……”
他是我在这里最熟悉,最信任,最钦慕,乃至私心所图之人。
我知道我的情绪不应该对他爆发,可我控制不止,溺水之人会不顾一切抓住身边一切浮木,哪怕这块浮木在漫长时间的浸泡中也已变得腐朽。
或者说,那个隐隐的预感在告诉我,除了眼前之人,无人再能聆听我的绝望。
我死死掐着他胳膊,情绪崩溃:“你说话啊,师兄……”
年听叙垂下眼睫,将我所有的质问收进耳里,他看向握住我的那只手,他的手攥着我的手腕,我的手掐着他的臂膀,形成了一个圆环,那是两个孤独的人惶恐同类消失的应激反应。
疼,但是足以填补心中的不安。
年听叙的目光明明是温和的,我却感觉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道终于窥见答案的难题,但他还需要理清解题过程,便独自思忖着,沉默着,接受我所有的崩溃与质问。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清晰的将数不清的疑问从唇缝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以前大家都好好的……”
我急切的想从记忆里搜刮一些什么用来证明世界的真实性,却突然僵住了。
“不对……”
脑海中的记忆始终是模糊不真切的,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直被我刻意忽视了,在此之前我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对。
我嘴唇哆嗦着,声音哑的不像话:“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
我看向他,眼神带着一碰即碎的希冀,颤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师兄……我叫什么?我是谁?我是、谁啊……”
年听叙终于缓慢地眨下眼,回应我的话:“……你是我的师妹。”
他张了张唇,想继续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缓缓松了力道,最后垂下手,眼底空落落的,表情迷茫。
他像终于上好发条的木偶,生涩地将我慢慢圈进他的怀里,轻声安抚着,清冷的声音唤回了我的一些神智:“别怕。”
他声音中也沾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我在这里。”
他停顿下,声音坚定了许多:“我还在这里。”
向来克己复礼的师兄捧起我的脸,专注而温和地望进我的失神的眼里,读懂了我因何失魂落魄,捕捉到了我空洞的灵魂。
他轻声道:“你有名字,我给你取了名字。”
我眼珠慢慢转动过去,迟疑的看向他:“你给我取了名字?”
年听叙不自觉轻捏了下手下柔软的脸蛋,随后被烫到似蜷了下手指。
他抿下唇,不自在地轻皱起眉,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逾矩的动作。
我还没反应过来脸颊的触感,便听到师兄低声吐出三个字:“林津乐……”
他似乎自己也有些恍惚了,低声呢喃着:“林津乐……我很早之前就取好了。”
“林津乐?”
这三个字像一根绳,牵住了我不知何归的灵魂。
我下意识念出声,视线重新凝聚回来,目光却定在如玉郎君泛红的耳垂上挪不动分毫。
年听叙似乎不知道自己红了耳垂,只是牵过我的手,声音依旧清冷和缓:“别怕,我们先回家。”
8.
我被拉着进到屋内,坐到他整洁的床铺上,无意识握紧他的手,亲切熟悉的场景冲淡了我的惊惶,后知后觉的羞涩一点点涌了上来,我慢吞吞的松开手,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垂眸胡乱看向地面的某处,轻咳一声,开口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师兄……都和我说说吧。”
年听叙观察着我的表情,确认过后才平静道:“这个世界确实是假的。”
他眼神幽深下去,平静的有些骇人:“所有事物都在按既定轨迹不断轮回……就像一本话本,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了结局。”
“最开始我猜测我们应该是话本中的角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活了过来。”
“在你意识到之前,这个世界就是生动真实的,但你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所有人都会变成提线木偶般没有生气的存在……”
天色有些暗了,年听叙随手挥燃屋内的烛火,烛光跳跃着在他脸上落下光影,往日清冷不可接近的仙者似乎随着这抹光一起落到了触手可及之处。
他偏头看向我,思忖着什么:“但你的出现告诉我,这并不只是一部话本。”
“你说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年听叙露出点哄孩子般示弱又宠溺的神情:“你的问题我有好好的听进去,但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并不清晰。我能推测出的信息很有限,你看到的似乎比我更多,这也许是破局的关键。”
求知的**让他下意识往我这边倾过来一些,手掌压住我的一片衣角,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身清浅的冷香。
烛光跃动,他望着我的眼神专注而诚恳:“小师妹能告诉我吗?”
这这简直有些暧昧了。
我颤巍巍的点头,几乎想把被压住的那片衣角拽回来。
师兄向来守礼,绝不会有什么故意蛊惑人的心思,一定是我自己心思不纯想太多。
年听叙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放过我可怜兮兮的衣角退开些许,我紧张的呼吸终于舒缓下来。
我将我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游戏,主角,NPC……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对这些有了概念,但我尽可能用师兄能理解的方式叙述这一切。
年听叙专注的听着,见我下意识看了下他的头顶,出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我下意识否认,虽然不知道被控制时师兄头上冒出的对话代表什么,但现在看不到,还是别说的好。
我看着师兄认真思考的样子,忍不住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师兄……你既然早就知道,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年听叙愣了下,浅笑着:“抱歉,那时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我怕你被世界的另一面吓到。”
“不过现在……”年听叙唇角略微勾起,他用视线描摹着我的脸,隐藏在漆黑眼珠后的情绪探出一丝病态的愉悦:“我有些高兴——”
他慢吞吞补充道:“高兴你是实实在在活着的。”
啊——果然是我喜欢的师兄啊。
我并不知道,我眼底的欢欣爱慕几乎快溢了出来,眼神柔的不像话,任谁看都知道我怀揣着什么心思。
我更不知道,年听叙看不出来,他这一生都被困在游戏里,和一群没有生机的假人作伴,他所外露的,表现在我面前的情绪甚至是从我身上一点点慢慢学到的。
年听叙看着我,只知道我在开心,于是他也抿着唇笑。
这般真实鲜活的画面使我的内心柔软下来:“那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有自我意识吗?”
他沉默着,小幅度摇摇头,随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像是溺水的人试图抓住唯一的浮木,眼底情绪深邃偏执到有些可怕:“我找过了,找了很多遍,你是唯一一个。”
我有些盛不住这份灼热的情感,但这份目光让我微弱的害怕下内心可耻的冒出一丝喜悦,“你是什么时候觉醒意识的?”
年听叙表情忽的空白一瞬,低声道:“我……我不记得了。”
他喃喃地回忆着:“我救了数不清的人,将他们带大,然后入了魔,他们杀了我,然后又回到最初,遇见新的人。”
“我本该是无知无感的,只是恍恍惚惚的跟着剧情走,在不知道被杀了几次后,我突然就会痛了。”
“好多次好多次,我什么都做过了,我想在相遇之初扭头就走,甚至想过干脆杀掉他们,可是我无法违背规则。”
“结果这个游戏原来并未出现太久吗?”
他笑着,目光空茫茫的,不知道在讽刺何人:“可我却知晓未来剧情的全部发展,或许我诞生在这部游戏剧本被编纂好的那一瞬。”
年听叙偏头看我,视线舍不得离开我分毫,眼睛透露出的情绪比以往每一次都让我感到心悸。
他盯着我的眼睛,手掌微动,似乎想做些什么,又克制了下去。
年听叙注视我的目光虚幻了一些,就像陷入了一段回忆:“……其实我救你那天也想过,要是能直接杀掉你就好了。”
他见我呆愣住,有些自嘲着勾起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和他眼里的凄楚一点也不相称:“不过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你眼里的求生欲太强烈了。”他用目光一点点描绘着我眼睛,近乎看愣了去,喃喃着,逐渐染上痴迷:“它太漂亮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它很鲜活。”
年听叙垂下眸子,像被判死刑引颈受戮的囚犯:“……我救你,既是受剧情所控,也出于我的一点私心。”
我被他话语中深藏的绝望震的说不出话来,甚至不敢细思。
我只被控制短短一段时间就无法忍受,他又该经历了多少个痛苦的轮回。
我靠近他,拥抱住他,手掌轻抚着他的背:“没关系的,师兄,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而且,我也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年听叙静默着,慢慢回抱住我,然后越搂越紧,就像一头在茫茫深海里终于寻到同类的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