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跟我多久?”玄衣男子脚步一停,回眸看向身后那个跟了他一路的,又脏又臭的小孩。
那孩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脸上污泥被抹开了些,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来,那张脸赫然是茶馆内的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
而这玄衣男子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鞘上纹路繁杂,曾被楚遥一眼断定为是件宝贝。
几个时辰前,他进了一家茶馆,听到一声极低的“好”,那叫好的女子腰上缠绕的,似乎是浮屠山里的链剑。
一个月前三大门派之间的夺花比武上,据说是尘帝山的楚遥夺得了武花。
楚遥这人,叶云台听说过。她鲜少下山,容貌性格为世人不解,但江湖人人都道她自幼天赋异禀,无论是剑是刀是鞭,只要看上那么一遍,便能耍出个七八分像,除此之外,她会在已有的功夫上添加新的见解,每每都能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到楚遥年仅二十便已然被称为天下第一,叶云台不免嗤笑,心想江湖上的人都是死绝了么。
茶馆外有人伺机而动,叶云台出了门却蛰伏暗处。
他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会怎么做。
意料之中,他看见女子和少年身影渐渐远去,唇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这便是天下第一。”
他无视茶馆下的争斗,正要走时,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摔在他面前。
那孩子抬起一张脏兮兮的脸,仰头看看面前俊美无俦的男人,又看看男人手里的剑,哭得撼天动地:“您,您一定是大侠对吗?您可以出手救救我的家人吗?求求您了!求求了!”说完,给叶云台磕了两个头。
叶云台后退一步,躲开四溅的泥水,满眼漠然。
那孩子又哭了半天,见叶云台纹丝不动,只道是这位少侠想要报酬,便抽噎着从身上摸出了一个铜板来:“我,我只有这个……不过我以后肯定会报答您的!所以请您救救我的家人!”
叶云台看着那枚沾了泥的铜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眉头微拧,冷声问:“你几岁。”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十,十岁。”
叶云台低敛着眉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半晌,他上前一步,冲那孩子伸出手。
孩子瞬间了然,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擦去铜板上的泥巴,将之放在叶云台手心里。
叶云台出手迅速,不过片刻功夫,那些黑衣人便死了个干净,只是那男孩的父母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收了铜板,转身就走。
男孩扯着他衣袍一角,仍是哭:“大侠!我父母的尸首要怎么办?”他还算坚强,没有像寻常孩子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寻死觅活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岁孩子会有的心性。
叶云台难得动容,说:“兰城会有人过来处理尸体。”
男孩又问:“他们会将尸体送往何处?”
“死冢。”一个将尸体焚烧的地方。
男孩便不说话了,跪下身来,冲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说,他们终会有这么一天,叫我到时无论看到什么,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本心。”男孩吸了吸鼻子,抹去眼泪,“母亲也跟我说过,人死后终不过一抔黄土,叫我莫过伤心,日后也不必惦念。”
叶云台懒得再听大道理,干脆转身就走,岂料这孩子竟会一路追上来,死死跟在他身后。
叶云台颇为不耐烦地皱起眉:“你叫什么名字?”
“风曜!”
“别再跟着我。”叶云台只丢下一句话,随即继续往前。
身后,那又小又倔强的影子依旧还在。
*
夜晚,尘帝山的掌门楚元齐此刻正站在山门处翘首以盼着,他在等他的女儿回来。远远地瞧见那夜色中浮现出的白色身影时,老父亲激动地就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冲上去。
身旁,长老郭途嘲笑道:“遥儿才去了一个月,你瞎激动什么。”
楚元齐两手拢在袖子里,闻言白郭途一眼,淡淡说:“是啊,你又没女儿,你知道个屁。”
“你——”只见楚遥马上就到,郭途瞬间脚尖轻点,顷刻间旋身滑了出去,竟是先楚元齐一步,站到楚遥面前,拍着对方的肩,做作道:“遥儿啊,我的遥儿你终于回来了。”
“长耳朵!我女儿你哭什么!?”楚元齐气急败坏地跟着从那山门处掠了过来,一屁股把长老怼到边上去,宝贝似的抱住了楚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哈哈哈哈!”
楚遥被这热情拥得咳嗽两声:“爹,我快被你勒死了……”
边上随即也传出一道弱弱的声音,初九小声道:“掌门,我也回来了……”
楚元齐不甚在意地看初九一眼,敷衍点头:“嗯!”
初九:“……”没爱了。
楚遥在浮屠山夺下武花的消息一早便传了回来,她才踏入山门,顿时师兄师姐们全都拥了过来,一口一个师妹热切喊着。初九哎呦一声,被几个师兄挤到了一边去,只能耷拉个脑袋,哀哀戚戚地走到石头下盘腿坐着,看他师姐风光无限,心生羡慕。
他很快摸到了手腕上的一条红绳,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红绳,是楚遥送给他的。
他刚入山门那段时间,除了发现自己不通武术外,更不知道自己能留在山里做什么。有天自暴自弃地躺在林子里时,恰逢楚遥独自一人在林中练剑,他看见剑气所过之处,林中落叶纷飞,连人带景都美极了。
楚遥听过他的倾诉,笑着摘下手腕的红绳赠与他,并道:“世人千万种,浮云莫强求。”
眼前师姐比自己大了不过两三岁,论起心性,却是分外从容沉稳。那是初九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发出真心实意的钦佩。
初九摩挲着红绳,脸上的愁云惨淡顿时烟消云散。
浮屠山武花难得,师兄师姐们将楚遥围了个圈,好奇问道:“师妹师妹,你拿了个什么武器回来,可以拿出来让师兄们瞅瞅么?”
今早发生了茶馆一事,又赶了一天的路,楚遥头疼得紧,她此刻只想着赶紧回去睡觉,便迅速抽出了链剑,随手塞给一个师姐,说:“师兄师姐们慢慢看,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喊上初九,两人风一阵似的溜了。
“这孩子,连武器都不要了。”圈外,楚元齐嘴上嗔怪,脸上却笑开了花。他看着那条银白链剑,逐渐露出几分沉思。
“遥儿怎么选了这么个武器?”
郭途鬼魅似的站在他身边,跟着点头:“确实,古往今来,将链剑当成伴生武器的人不过寥寥少数。现在的世人大多见都未曾见过链剑,更别提修习者了。”
如郭途所言,那些山门弟子满头雾水看着楚遥拿出来的武器。
“这是何物?”
“这便是师妹的武器么?”
“怎的没见过呢?”
修习者占少数,也就意味着在链剑的修行上能传授楚遥功法的人屈指可数。
“不过,若从好处想……”郭途瞥一眼身边的人,“知道的人越少,也就意味着在面对敌人时越能出其不意,不是么?”
他这么说,楚元齐脸上却丝毫没有喜色,反而怅然地望着天上的繁星,轻声道:“哎,若不是当年发生了那件事,我情愿遥儿此生只呆在山门中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她若喜欢,什么不学,什么不会,也都可以。”
楚遥母亲难产去世,楚元齐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对他来说,最初的心愿只是希望女儿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一生无忧,那便够了。
郭途安抚地拍拍老朋友的肩,轻轻叹出一口气。
当年的事对楚元齐确实影响颇深,时至今日他回想起来,都会感到后怕。
*
洛水轩是楚遥居住的地方,在尘帝山的山巅之上,格外清净,利于修习。
掌门说初九天资愚钝,跟天赋异禀的楚遥正好相反,便让楚遥带着他修行,想看看这块天生神力的顽石到底能不能变出朵花来。
于是偌大的洛水轩,只有楚遥跟初九两人居住。
初九替楚遥掩好门扉,便回自己屋子去了。
楚遥头疼,着实困得要命,一上床就躺了个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可言。
山腰上的那些师兄姐们看楚遥,那就是王八看绿豆,不仅看对眼,还越看越顺眼。别说此刻楚遥睡相堪比一头即将慷慨赴死的家猪,她就是打呼噜冒泡,在那群人眼里,都是可爱至极的。
这就跟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理差不多。
整个山门中,大概只有一个人会对此不满。
楚遥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睡着时,一股力猛地从门外袭来,砰一声,门扉奄奄一息地倒向两边。
在这种动静下,准备上床睡觉的初九猛一抬头,片刻后又习以为常地抱着枕头往那床上一滚,不管了。
楚遥还没因为这动静睁眼,直到一支利箭呼啸着闯入进来,势不可挡地穿透了屏风,径直朝床上的女子飞去。
在利箭即将刺过来时,原本躺像难看至极的楚遥猛地一拍床板,身子打了个旋跃起半丈高,那利箭堪堪从她身下穿过,噗一声扎进了后方的木板里。
“殷师父……”楚遥看着那支箭喊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了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左右的女子,一身紫衣被她穿得玄之又玄,既有韵味,又不失沉稳。
“谁让你睡觉的?”殷莫绮嗓音冷冷沉沉,几步便已行至楚遥面前,面沉似水地看着眼前一脸困相的楚遥。
楚遥冲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随后顶着困意爬回床上,却没躺下,而是盘腿坐在床沿。
她闭上眼,殷莫绮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方,感受来自女子体内气息的流动。
窗外的鸟叫了第三声的时候,殷莫绮才堪堪放下手,脸上还是一片冷色,说:“全身经脉已开,你这次回来,确实当得上是天下第一了。”
楚遥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道:“嘿嘿,那都是世人胡乱说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这么大,比我厉害的肯定海了去了,只是那些高手大侠都不爱与我这等小辈做计较,这才让我顶了这虚名去。”
她说话谦虚,殷莫绮脸色总算有了些缓和,微微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倒是不易。”
楚遥趁机揩了把冷汗。
整个尘帝山,人人都对她极好,无论是长老还是师兄弟们,都日日迎着一张笑脸对她,把她当个宝。除了……面前的这个。
只有殷莫绮拿她当根草。
尘帝山除掌门外,还有三名长老,殷莫绮便是三位长老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她自小对楚遥便没什么好脸色,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好像一块常年不化的冰,楚遥最早开始习武,便是由殷莫绮所教,结果这女子,简直是往死里教她!
比如十岁时,楚遥因为偷懒,没背功法,殷莫绮便将她一个人丢到了后山上去。当时楚遥的掌门爹爹万般劝阻,殷莫绮只冷冰冰丢出一句:“你若想你的女儿强大起来,就闭眼别看,闭耳别听。”
总之殷莫绮对她,是能多狠,就有多狠。就像方才那一箭,楚遥是因为切实感受到了杀气,才能及时躲过去的。
小时候楚遥讨厌过,恨过,反抗过,可是后来,她发现殷莫绮对她,只是面冷心热。
如同她被丢去后山那次,心大地半夜在树下睡着了。后山狼嚎遍地,殷莫绮就守在那棵树上,守了一夜。
殷莫绮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递给楚遥。
那木盒有一个拳头大,楚遥接过,问:“这是何物?”
“钟芯玉。”殷莫绮说这话时脸上多了几分旁人看不清的神色,她眼底划过一丝少有的温和,语气却是冷的,“前几日南海派献来的礼物。”
小门小派有时为寻求庇护,便会向几大门派献上礼物,以示友好。
楚遥打开木盒,果然看见一块碧绿的玉石静静躺在里面,通体莹润光泽,毫无杂质。
好东西啊。她殷师父今日怎的转了性,会送她礼物?
楚遥欲开口询问,殷莫绮却一甩衣袖,淡淡丢下一句:“夜深了,早点休息。”随即朝大门走去。
楚遥连忙喊了一声:“师父!我门怎么办啊!?”那门扉可怜兮兮地倒在两边,无辜极了。
殷莫绮的声音遥遥传来:“明日我让杂役弟子过来修。”
“好勒师父!”
钟芯玉摸在手里,竟生出了一片暖意。
楚遥勾了勾唇,将玉放在枕头边,又躺了下去。她看着那支箭的时候,心中在想,如果自己的娘亲还在世,对她是否也会这般严厉?
父亲说,娘亲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也许,如果娘还在的话,她也可以像大多数姑娘家一样,对着娘亲撒娇,说一些母子间的悄悄话。
楚遥想着想着,没多久便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钟鸣,声声洪亮。此时天还未亮,山腰上亮起了无数火把,每间屋子都重新燃起了灯。
原本熟睡中的楚遥猛地翻身坐起,脸上睡意全无,她径直跑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只见头顶依旧群星璀璨,似乎才是丑时。
“出事了。”星穹下,女子眉头紧锁,此刻已顾不得其他,白衣一晃,她纵身朝着明亮异常的山腰处飞速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