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朝元贞二十一年,兰城郊外。
正值暮春三月,细雨连绵。
竹林间笼罩着一团薄薄的山雾,竹叶婆娑间,只见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浮现在山路尽头,如魅似影。她脚下轻点于平地,却能纵身越起几丈高,随即像一只轻巧的风筝,自空中掠出数十米远。
若是有人瞧见她这番,定会砸砸两声,惊叹此人年纪轻轻,轻功之高已然不逊于江湖中榜上有名的高手。
几个起落间,片刻功夫,那白衣女子已翩然落至山路间的一家茶馆前。她先被春寒料峭打了个哆嗦,很快拍拍身上如蛛丝般晶莹剔透的雨丝,寻了茶馆的一处角落坐下,大声唤道:“老板,来壶茶!”
她话音刚落,刚刚她所行走过的山路上顿时又冒出个人影来,还隔着大老远的距离,便喊了一嗓子:“师姐!!!你飞那么快作甚!我又不会飞!!”
楚遥只觉得聒噪,安然坐在茶馆里挠了挠耳朵。老板刚端了一壶茶过来,还没放下,差点就被一个莽莽撞撞的白衣少年给撞翻了去。
少年虽不会“飞”,光是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也便跑了过来。
老板惊呼一声:“哎呦,少侠小心了!”
不用问,光看这少年手中拎着的一柄长剑就能得知此人年纪虽轻,却也算是江湖中人,能称为一声少侠。
不等少年张口,楚遥已经先一步一把揪住了少年的耳朵,将他径直拽在位置上坐好了,随即冲老板款款一笑,腾出的手接过那壶茶说:“舍弟莽撞,辛苦你了。”
眼前女子明眸皓齿,笑起来有如一轮山间明月,老板愣了愣,旋即笑着点了点头:“无妨无妨。”他余光扫见女子腰间缠绕的东西,像一条银白长链,节节形状如鳞,每个边角却被打磨地锋利无双,看着森然。
世间还有这般武器么?
老板兀自惊奇,摇头晃脑地走了。
那白衣少年名唤初九,乃是半年前尘帝山新招收的入门弟子,年龄比楚遥要小个两岁。出门在外不易暴露身份,唤一声舍弟倒很合适。
初九揉了揉被揪得发红的耳朵,委屈道:“师姐,你飞那么快作甚,欺负我不会飞么。”
别看初九腰间别着一把剑,其实他并不怎么会使剑,只是个摆设罢了。
这孩子入门半年来,掌门无奈发现他对轻功剑法一窍不通,偏偏他天生神力,招收入门弟子那天当场表演了一个抱起巨石。那石头足有两百斤重!初九身形瘦弱单薄,抱起那石头就像扛了一袋糠似的,直叫众人目瞪口呆。
只见初九说话间,楚遥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初九跑得气喘吁吁,一时没能控制手上力气,他手指刚抓上茶杯,啪的一声,那瓷器顿时碎在了手里。
楚遥微笑:“……”败家子。
那茶水不烫,只是碎瓷器锋利,初九还在发愣,楚遥已经伸手拍掉了他手上的碎片,又往桌子下踢了踢,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地别开眼去。
饮一口热茶,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薄雾与山路,望进了繁华都城后的尘帝山。
前面就是兰城了,过了兰城便是尘帝山。
尘帝山开山立派已百年有余,乃是当今三大门派之一。三大门派之间,每四年会举行一次比武,每门每派仅派出一位代表,场地设在浮屠山。胜者夺花,可入浮屠山武器库中寻一趁手兵器。
浮屠山的武器库天下皆知,其中搜集了无数珍品武器,乃是百年前战神云川王及其好友搜集而来,江湖中人无一不想进去一瞧。然而武器库外由一名剑仙看守,若想进入其中,只有两种方法。
一是战胜剑仙,其二便是门派比武间的夺花胜者。
楚遥是尘帝山掌门之女,亦是今年的比武代表。一个月前,她夺了武花,在武器库中百般挑剔地看了个遍,终于选了把链剑作为自己的武器。那链剑现在正缠在她的腰上。
楚遥看上它,不仅是因为它造型奇特,更重要的是,链剑可以缠于腰上,方便携带。
又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在十招之内击败对手夺下武花的,楚遥心里有些小得意。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大多如此,没等她咧嘴笑出来,初九拍了拍她的胳膊,轻声说:“哎,师姐,你看那儿——”
楚遥感觉自己胳膊要骨折了,她一边保持微笑,咬着牙放下茶杯,然后顺着初九示意的方向看去,在他们斜上方的位置,还有一桌客人。
初九说:“你看他们是不是有点奇怪?”
那是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孩子,孩子不过**岁的年纪,安安静静靠在母亲怀里闭眼睡着。初九口中的奇怪,指的是孩子父母的神情,他们好像在惧怕什么,神色肃穆紧张,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人从哪里跳出来砍他们似的。
楚遥看见桌子下男人的手隐隐在颤抖。
她睁着一双眼,好奇地盯着那家人看了片刻,忽然视线被另一处吸引去了。
不知不觉间,又有人走进了茶馆,是个男子,一身玄衣,进门时衣袍翻飞,甚是好看。
然而楚遥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男子手中的配剑上,她眼前顿时一亮,低声道了一声:“好!”
男子似乎是听到了这细微的声音,眼角余光瞥过来,只一瞬,便挪开了。
楚遥胳膊肘怼了怼初九,说:“看到那剑没,那可是个好宝贝啊,我在浮屠山里都没看见过这等好东西。”她砸了砸嘴,因为这等宝贝不是在自己手上而感到可惜。
初九看不明白好剑与坏剑,其中门道太多。他跟着楚遥终于得上一次浮屠山,虽进不去武器库,却对其中心向往之,期待满满问:“师姐师姐,你在武器库里有看见适合我的武器吗?”
楚遥的表情顿时平静下来,她扫了一眼初九脸上的期待,淡淡说:“我看那守门的石像不错,你日后若是夺了武花,可以把他扛回来。”
只要往一群人中那么一丢,也算是威力不小的“武器”啊。
初九知道楚遥说的是打趣他的话,有些怅然:“唉……”
那手持好剑的男子没一会儿便离开了,似乎只是来喝了一口冷茶,眼见那道颀长的身形渐渐隐没进山雾里,楚遥纳罕地收回目光。
身若孤松,清逸绝尘。可惜楚遥没来得及看那人的脸,除了剑以外,只注意到了他的腰。
那小腰细的,都快赶上她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山雾逐渐有了消散的趋势。奇怪的一家三口似乎也要起身离开,孩子睁开惺忪睡眼,从母亲怀里起来,站在地上。
要么说乌鸦嘴总是惹人晦气,楚遥方才还在想这家人怕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只是她还没说出口,待山雾完全消散那一刻,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忽然从天而降,砰地一声巨响,茶馆屋顶被踩了个四分五裂,房梁木屑和瓦片一起落下来。
约莫跳下来了有十几个黑衣人,个个手持一柄弯刀,分散开后将茶馆内的人团团围住。
这群人来得突然,楚遥拉着初九躲开几块瓦片和破碎的房梁,拧着眉,将手放在链剑的剑柄上。
楚遥鲜少下山,自然结不到什么仇怨,这群人大概不是来找他们麻烦的。
果然,其中一个黑衣人冲着一家三口喊道:“玉牌在哪!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楚遥看向角落里一脸菜色的三人,那孩子小小的,缩在母亲怀里又惊又怕,看着可怜极了。
她眉头一皱,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师姐别怕!”就在这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的初九猛地起身,随手一抬桌子,整张方木桌便往前翻了几个跟斗,准确无误地砸在两个黑衣人身上。
这个憨货!楚遥低声咒骂一句。
她一把抽出腰间链剑,结果还没来得及出手,下一瞬身子陡然一轻——她竟硬生生被人扛了起来!
那两个黑衣人被砸懵了,还没反应过来,于是包围圈自然而然露出了一个豁口。初九扛起楚遥就往那边跑,一边跑一边说:“掌门说了,叫我要保护好你。放心吧师姐,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跑得很快!”
初九力气大得楚遥一时难以挣脱,她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肩上破口大骂:“初九!干什么你!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们吗!?”
“不是啊师姐!”就算扛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初九跑的速度依旧很快,楚遥感受到耳边有风声,还有初九的声音。
他说:“那些人一看就不是简单的杀手,我们已经快到尘帝山了,如果你在这个时候与人结仇,之后那些人很容易循着踪迹找到山上来啊!”
初九脑海里只有两个念头,一是带楚遥回到尘帝山,二是不能给山门招惹麻烦。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姐能打过那群黑衣人,目前的江湖高手排名中,楚遥一度被称为天下第一。可他师姐在哪出手都行,唯独不能在这兰城境内。
初九带着楚遥跑得飞远,没多久,那家破碎的小茶馆便看不见了。
肩上的楚遥没了声音,少顷,初九听见她说:“我最后说一遍,放我下来。”
记忆里的师姐虽然武功盖世,但性子大大咧咧,鲜少有这样认真而严肃的语气,初九脚下一顿,只将步子放慢了些,却没停。
不知过了多久,楚遥轻声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生平最讨厌这样了。初九,放我下来。”
初九的拳头握紧了,一直奔跑在瑟瑟寒风中,他脸颊被吹得苍白。
大抵是那一句“最讨厌”产生了作用,初九终于停了下来,将楚遥轻轻放下,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尾泛着红道:“对不起师姐,我错了。”
楚遥没说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握着手中链剑,没有说任何怪罪的话,只道:“我先回去,你一会儿跟上。”随即脚尖轻点,一跃而起,纵身踩在长竹枝头,借着这密林,往茶馆迅速飞去。
来不及了。楚遥心想。
初九已经跑出了很远,那群人目标不在他们,自然不会追来。楚遥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赶回去,然而她并没有看见预想中的打斗场面。
如同一叶随风而落,楚遥站在整个破碎的茶馆门前。
血腥味很浓,顺着风一路钻进她鼻间。
楚遥皱着眉走了进去,地上躺着许多尸体,黑压压的一片,地上鲜血缓缓流淌到她脚下,楚遥漠然抬脚,跨过了黑衣人的尸体,在角落里,她看见了不久前那位父亲和母亲的尸体。
只有两个人。
孩子呢?孩子不见了?
楚遥在茶馆后找到战战兢兢的老板时,问起他有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去向,老板只拼命摇头,似乎是被吓傻了。
于是她从衣袖里掏出二十两银子来,放在老板手上。
老板茫然抬头:“这是……”
楚遥简单回答:“茶钱。”
二十两,别说是茶钱,都快能买下这小小茶馆了。此人将店开在这山间小路,生意本就单薄,如今变故突生,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楚遥看向门口,只见初九晚来一步,看到这场面,整个人都蔫了。
“我……”他慢慢挪到师姐身边,想说些什么,然而楚遥却没有看他,而是蹲下身,分别查看了男人和女人的伤口,以及黑衣人身上的脖子上的致命伤。
“他们两个死于黑衣人手里的刀,而这些人都死于剑伤,且一击毙命。”楚遥沉吟片刻,不知是在对初九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看来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那人武功还很高。”
孩子莫非是那人带走的?
这群人来得古怪,像是为了取得男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楚遥在他们身上翻了一遍,发现这些家伙每个的左手手腕内侧都有个黑色的印记,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果然,就像初九说的,这群人并不简单。
黑衣人死不足惜,楚遥没有任何同情,她看向角落里的男女,眼中流动着缓缓而寂的悲悯。她伸手,替他们合上了双眼。
“兰城里会有人来处理尸体的,我们回去吧。”楚遥道,将链剑重新缠回腰上。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宋 陈元靓《事林广记·警世格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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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