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昇车里有一股很重的皮革跟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大概是白天停在外头烤的,就连空调也吹不散这股味。
他把车开到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带沁水去了附近一家路边摊吃烤串。
这地方离市中心近,没拆迁是因为算古迹,后来打造成了全国有名的景点,老大的一片步行街,摊铺和人都特别多。
修车中心的师傅们经常点这儿的外卖,如果午休时长充裕的话也会开车过来简单吃点。这家店老板和秦昇很熟,就算烤串烤的已经七窍生烟,店里店外都坐满客人的情况下,也腾出手来给他打了个招呼。
店里头已经坐满了,他俩坐在路边的小矮桌上。每桌都离得挺近,沁水刚扭头看了看其他桌都点了什么,老板娘就拿着笔和点餐本来了。
她裹着头巾,体型挺丰腴,跟秦昇问候了两句,看来很欣赏这个小伙子,笑得苹果肌都鼓起来。
“还是给你先上点烤肉筋,后面烤好会一桌桌问的,随便加。”
老板娘笑意盈盈的,沁水盯着她的脸,也不自觉跟着微笑起来。“姑娘想吃什么?我们这儿的烤鸡翅可新鲜了,来一串吗?”
沁水点了点头,秦昇跟老板娘说:“都别放辣椒了,她有伤吃不了。”
老板娘走了之后,沁水打字问他是不是本地人,秦昇说是。
他没什么口音,普通话标准,声音有点低沉,整个人都没散发着任何情绪。秦昇说他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离婚了,母亲再嫁到珠海,他当时被判给父亲,留在了这儿。
沁水耸肩笑笑,做了个简单的手语,说自己是隔壁市的。
“去年不是还给你们市评了全国文明城市吗?”他接过老板娘送来的烤串,问她:“你大学毕业了吗?”
沁水点头打字:“毕业一年,工作一年,但刚丢了工作。”
秦昇问:“你在哪儿上班?”
“很小的一个国企,你肯定没听过。”她敲字:“领导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服管。”
他握着橘子汽水瓶喝了两口,有点诧异:“你这样的还能不服管?”
沁水把撸下的铁签子摆在桌上,嘴里鼓鼓囊囊地对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秦昇立即在脑中全自动塑造了她那副倔样,摆个臭脸,说什么也不能给回应。
遇到水平低点的领导,她肯定给不了人家情绪价值。
秦昇说:“你看着就挺倔的,不过好在没遇到性骚扰的,我们厂之前有个前台小姑娘就总被上司性骚扰,后来也辞职了。”
沁水收回那只拿烤串的手,有点尴尬地摸了摸眉头,索性做嘴型道:“女领导。”
“女领导应该很平和啊,你还能被欺负?”
秦昇给她递过鸡翅,她没接,埋头在手机上狂打一通。“我嘴不甜,也不开朗,她每天都骂我,半个月前我被骂的有点上头,又不能顶嘴,就低血糖了,摔倒在她办公室里。”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又看了看沁水。
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起码秦昇是这么觉得。皮肤白皙,有点难以察觉的婴儿肥,头发也乌黑顺滑,被一点薄汗黏在额间,看着特别乖巧,但应该的确很犟。
不过这不是她活该受欺负的原因。
“你没跟家里人说?”
“我说了,但没敢说太多,他们也帮不上忙。你是第一个听我倾诉的陌生人。”
秦昇痞里痞气地笑了笑,大吃一口,调侃她:“请你吃饭了还是陌生人呢?”
沁水心情好了点,但心里总跟压了个大石头似的乐不起来。烤串没放辣椒,总少点滋味,但秦昇好像并不介意,沁水本来想跟他说声谢谢,但插入这个词的时机太难找,她也不知道具体要谢对方什么。
“然后呢?”
她埋头吃着烤茄子,秦昇突然这么问,沁水挑眉不解,他于是解释:“你晕倒了,然后呢?”
原本以为他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了。
沁水又是打了半天的字:“然后她叫来另一个同事,说给我家长打电话,让他们把我领回去,要么就打120,总之先把我从她办公室带出去再说。”
秦昇乐了:“叫家长领走?这是把你们当什么看了。”
他边吃边总结道:“还好你低血糖,要是就像我们那儿那个小姑娘一样憋屈着走了,那才吃亏。”
“我领了赔偿金,但那份工作确实不错,如果没有这场**,我希望一直做下去。”沁水道:“我很擅长,而且现在的工作不好找。”
秦昇貌似对这句话挺赞成的,闻言点头,舌尖顶了顶口腔内侧,劝慰她道:“你还年轻,不会吃不上饭。”
“不过谢谢你请我吃饭。”
她这句话是用手语说的,很简明,秦昇也看明白了。旁边桌的顾客见她一直打字,又做着熟练的手语,都倾斜目光往这边看。秦昇早发觉到了,但他一点也不介意。
“我一个人也是要吃的,没什么。”
俩人吃烤串吃得很高兴,肉食顶饱,沁水吃完之后坐着等了会儿秦昇。他结账的时候老板非要抹零,盛情难却,秦昇于是给他留了包烟,自己也从兜里拿出一根,顺手在炉边蹿起的火苗上点了。
沁水跟着他往停车位走的时候已经有点累,吃饱了容易困,强行打起精神跟进秦昇。路上游客跟来吃晚饭的人都不少,她怕跟丢,干脆伸长手臂,挽住了秦昇的手臂。
人类皮肤的触感其实大同小异,之所以有不同的情感和心理反应,基本都是因为这个人本身有着特殊的不可替代性。
他手臂上的线条非常漂亮,沁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臂上贴着的纱布磨的秦昇有点痒,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牵上了她的手。
她突然想起来那天在办公室晕倒的时候,她其实有点想吐,有点想哭,但碍于面子,没好意思表现的太崩溃。直到四个救护人员走到她的办公桌边,开始给她量血压的时候,她的手才开始抖。
四个身强力壮的大夫像一堵墙似的把她围住,沁水才稍微在这个开放的空间里有了点安全感。
抖到连血压也测不了,那时候她才开始哭。
因为第一份工作,因为同事们的冷漠,因为她自己本来没想去医院,但咄咄逼人的上司追到办公室,非要叫人打120,就跟今天下午那个车主的老婆一样,好像生怕自己把她们讹上了。
然而她压根就没想讹任何人。
偏偏因为她是如假包换的受害者,对方畏惧受害者,唯独施暴的时候毫无保留。
秦昇给她一种感觉,他的眼前好像有个滤网,看向沁水的时候,会自动过滤她的狼狈和挫败,但她又能看出来,秦昇确实是把她的遭遇听进了心里去的。
他分明只有一个人,却能她联想到被四个人墙围起来的安全感,这真奇妙。
秦昇开车技术很好,路上稍微有点堵,沁水很怕他家的方向不顺路,晚高峰还要逆流送她。可秦昇很无所谓的表示无所谓,反正车厂会报销员工的通勤油费,就当兜风了。
五公里的路开了半个小时,他把车开进小区,停在单元楼下,利索拉上了手刹。
“这是你租的房子?”他问。
沁水点头。
这是个老旧家属院,但前两年被政府改造过,加装电梯和防盗网,还重刷了内外墙,环境还说得过去。
她解开安全带,做口型问:“你住哪儿?”
秦昇想也没想就答道:“我在交通大学老校区那边住,离你不太远。”
沁水笑着点头,在手机上打下了几个大字:“下次请我去做客吧。”
他眼睛内双,鼻梁挺拔,眉骨有点凸起,笑起来颇有金庸小说里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沁水打开门出去,秦昇忽然探身推住门,大方地应承下来。
“行,下次我来接你。”
他在单元楼下熟练地调头开走,从摇下的车窗里微微探头伸手跟她告别。沁水站在原地,等他的汽车尾灯彻底消失之后,又出神看了会儿那只抬起又落下的升降杆。
她现在就想给秦昇发消息,想问他刚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哪天哪刻才能再来接她。
沁水把常年静音、离职后更是每天勿扰的手机调到最大通知音量,上楼回家洗了个澡,然后握着自己今天穿的那件浅色裙子回到卧室,坐在床边,凑近鼻尖闻了闻。
还是她自己的气味,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还闻到了一点机油和皮革的味道,像秦昇身上、车里和修车厂气息的糅杂。
为了抓住这一刻的感受,她插上耳机,缓缓抱着裙子躺倒在了被子上。
为了省电,她开着窗户,没舍得开空调。半湿的发丝贴在身上有点凉,耳机里的每日推荐里播放到了一首她从没听过的新歌,是这么唱的。
我的心早融化
我的爱正燃烧
在没遇见你生命若似漂浮的水草
游游荡荡浮沉在熙攘人海
当呼吸
充满幸福芬芳
愿我的爱也能让你温暖
她紧闭双眼,那件裙子就那么轻垂在她腿间,起码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她有种奇特的漂浮感,像灵魂飘在自己上方的空气里起舞,只要不睁眼,就能一直看到快乐的舞姿。
“叮——”
手机在她怀里震动一下,沁水立刻解锁屏幕,点开了微信。
不是秦昇。
江鸯是她高中时期就认识的好朋友,家境好点,俩人一块到省会读大学,毕业之后江鸯选择出国留学。沁水把车祸的事简单和她说了,对方摸准时差,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咋样?车主有没有为难你?”
沁水抱着裙子坐起身来,回复:“没事,都了结了,我现在在家,刚洗完澡。”
“你有伤口还敢洗澡?小心留疤啊!”
“没事,我很小心的,都没沾水。”
她低头看了看纱布,沉默地敲了两大段字,把今天遇到秦昇的事儿告诉了江鸯。
对方急的连发三条60秒的语音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收到太大打击,所以有点神志不清了。
江鸯对她主动选择让秦昇把她送到楼下的行为表示警惕,她知道沁水最近状态不好,先遇**又碰天灾,被傻叉领导打击到神经紧绷,丢了工作,现在又无端挂彩。
但她怎么也不认为沁水会是那种低配得感的人,就因为遭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荷尔蒙作祟,跑去爱上一个修车工?
而沁水对她的观点非常不认同,她说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况且北戴河修车中心的生意特别好,秦昇很熟练,这份工作要比坐在办公室敲键盘写公文厉害多了。
江鸯于是不再理她了。
沁水心里有点怪秦昇,但又担心他到没到家。如果他有心想和自己联系,到家安顿之后起码发消息告诉她一声,但直到深夜,他俩的聊天框里还是空的。
江鸯说的有一点不对,就算秦昇只是个修车的,但他也是个一八五的个头、帅气精神的修车工,而沁水自己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不如秦昇健全。
抛开别的不说,谁愿意自己的伴侣是个生活不方便,又丢了工作的残疾姑娘呢?
朋友们总不允许她用“残疾”这个词形容自己,但沁水知道这个词是中肯的。如果秦昇从此不再联系她,她也不敢主动给人家发消息,享受享受当下转移注意的幸福快乐,然后还是要面对生活的。
比如面对自己的这间出租屋。
深夜十二点,沁水早就关灯躺在了黑暗里,手机又调回了勿扰。
她睡不着,她想秦昇,这是她这一年多里唯一发生的好事。那天的面试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看到的HR态度和敷衍的面试流程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是被叫来凑kpi的,所以不会有二面的电话打进来了。
凌晨一点,她没忍住打开微信,看到江鸯又给她发了消息。
“沁水,你爸妈想让你在省会找个条件好的男朋友,有落脚的地方。如果你心情不好,或者为了什么别的原因喜欢上他,那就谈个恋爱,分散分散注意力也行,只是别当真了。”
她默默把聊天框左划,点了不显示。
谁不想嫁富二代,谁不想在大城市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把它当话说出来容易,真做到的话全得靠她自己,这太难了。况且秦昇也是本地人,有自己的房子,并不比谁差,她想跟人家谈恋爱,人家理不理她还是两码事。
她点开秦昇的朋友圈,里面一片空白,连个性签名都没有。沁水本来以为车厂会让员工在朋友圈发广告,结果也猜错了。
秦昇的朋友圈背景图是自己拍的一大片云,飘在低矮的灰白色围墙上头,特像棉花糖。
沁水闭上眼,沮丧和幻想都往心口钻。她用右手牵着自己的裙子,想象那是秦昇的手,才终于能够入睡。
往后一个礼拜,她的微信消息列表里保持着诡异的寂静,之前加过的十来个工作群在交接之后都退了,世界再次恢复安静。
辞职和车祸的事都没告诉家里人,父母还以为她工作忙,没打扰。自从那晚之后,江鸯也不跟她说话了。
在北戴河维修中心的那个下午,就像梦一样消散。
秦昇的消息没有再发来,沁水的手机又开启了24小时勿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