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水第一次见到秦昇的那个下午,是她最不想回忆起的一个时刻。
古城的夏日闷热,她骑着一辆刹不住闸的电瓶车追了人家的尾,自己一头撞上后备箱,然后以翻滚的姿势砸到地上,摔得头破血流。
救护车来的时候基本已经止血了,她既说不出话,又是过错方,当然百口莫辩。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夫把她抬上担架,用弹力绳一固定,拉到了最近的第五人民医院。
她挂完点滴、扫描CT之后天已经黑透了,去前台缴费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自己职工医保账户里的余额。
车主当场报了警,沁水出院的时候收到了车主老婆嘘寒问暖的电话。刚才就是这个大姐从副驾驶上下来打的122报警,看她伤得严重,又一声不吭,怎么都不准她走,生怕是那种新闻里报道的那种当时完全没事儿,然而实际上已经内伤没救了的情况。
大姐一路上都在碎碎念念地给医生说“这小姑娘自己撞上来哎!”“阿拉不晓得怎么伤成这样了,好好的要出门的,她自己一点心也不长噢!”
医生让她保持安静,给沁水的腹部和锁骨下贴了仪器点,检测她的心率。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想吐的话一定要说,别吐自己身上。
心率一路飙到了140。
车主家支付了救护车的费用,电话里说已经定损过了,车被送到修理厂去,让她好好休息。
沁水回家睡了一觉,疼的也没睡好。躺床上拍着被子,像拍小孩儿。
有口说不出的情况她这辈子都在体会,十天前才被领导欺负的丢了工作,待业阶段和家里闹得也不好,今天骑车出去面试,车闸坏了,进医院了,要赔钱了。
一个月4700多的工资,家里人铆劲送礼给她找了个省会小国企的文员工作,取送文件抛头露面有司机帮忙,她就是写。沁水学的专业倒不是这个,但写公文上手快,适应的还可以。
国企的办公地点在一个行政事业单位里,租用了5层的四间办公室。
早午饭在食堂吃,阿姨偏心本单位的公务员,有时候明明有饭,她同事添的时候就说没了。等沁水去放碗筷的时候,见食堂阿姨又给其他没吃饱的人递了几个包子。
她每天基本不花钱,除了出租屋里的电费,和一些晚饭的伙食费。一年下来攒了4万。
也刚满一年,被领导欺负的辞职了,好在辞职前闹了一场,公司赔了一万多,她和介绍人的关系也变的有些尴尬。
没有收入来源的第一个月,撞上了奔驰的屁股。
修车厂在城西,离市中心不远,但离城中村更近。车主把地址发给她,她正好也不上班,就约了个周内的时间,到厂子去了一趟。
其实交警了解情况的时候已经出了事故认定书,毕竟是个小姑娘,车撞得支离破碎,身上也伤了,可怜。警察同志费心调解了下,没让她赔偿太多,她也完全没必要去修理厂。
沁水当时坐在马路边捂着伤口,那天唯一打的一个手语就是给余警官的,她说谢谢。
微信定位显示的是一个叫北戴河名车维修中心的地方,门头设得还挺排场,金属的广告字老远就能看见。
她在门口没看见那个大肚子系皮带的车主,也没看见他老婆,就先进去转了一圈。修理厂里头跟个停车场似的,四周的车被上下两层停着,还有一辆四面凹陷被吊起来的小中巴,坏得奇形怪状。
修理厂完全是开放式的,里头没空调,也装不了那玩意儿,顶多听见排风扇在比赛似的转,比户外还热。
工人师傅干什么的都有,有人问她找谁,沁水赶紧摆摆手笑。没得到回复,对方也就钻回车底下不管了。
她不敢往旁边吊起来的车跟前走,也不敢乱碰,就走厂房中间的路。这地方比4S店里那种保养中心差多了,机油味儿扑面,铁锈和金属的气味更大,大夏天闻的人头晕。
角落里有个内脏被扒一地的小皮卡,一个穿着里色深蓝的浅灰色工作衬衫、戴着机械手表的男的从副驾驶外头站起身来,沁水之前都没看见他。
“你找谁?”他问:“这里头不能乱走,你不知道吗?”
这人眉头皱得特别紧,但沁水觉得这跟情绪因素无关,而是太累缺氧时候的固有表情,她很擅长观察人。
这师傅很年轻,个子高,理了个寸头,身上衣服好像不是浅灰色而是白色,因为太脏而看不出来。他里头穿了件纯黑的T恤背心,身材很结实,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看着一点也不文雅。
沁水开始打手语了,告诉他自己不会说话,也听不太清。
十聋九哑,她的听力极其一般,这里面的回声又很大,她更听不清了。怕这师傅等会儿不耐烦了教训她,赶紧表明自己有听障,毕竟大家对残疾人总更包容点。
那男的果然不说话了,不过眉头依然紧皱,好像有点诧异。
他指指离自己五六米远的地方:“你去那儿的沙发上坐着,别到这跟前来。”
沁水听话的去了。
师傅的作业手套扔在车顶,他侧看有点驼背和脊椎前倾,不过并不违和,修车厂里年轻点的工人好像都这样,但这个师傅最高,也最精神。
他从身后的乱七八糟的工具桌上摸了个金属用具,平躺在滚轮木板上,顺滑的溜进了车底。沁水的眉头也跟他一样皱得很紧,动作带动头上的伤口刺痛,但脑海里却一遍遍闪过死神来了的场景。
坐了一会儿,想象中的血腥画面没有发生,师傅平安弄完了。他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握着纸杯走过来,顺便打量了她手臂上和头顶贴着的纱布。
“喝点水吧。”
沁水做感谢的手势,他倒看明白了,坐到了她旁边,问:“你是车主还是?”
想起自己那辆早就报废的电瓶车,沁水赶紧用手机敲字:“我是肇事者,我骑车。”
那师傅鼻梁很高,头上的发丝看上去有点扎手。他被这个回答逗乐,又问:“你肇事了还来这儿干什么?赔钱不就行了,你还打算监工啊?”
她再打字:“车主说今天下午修车,我没事干,正好来把赔偿金当面转给他。”
他见这种事多了,罕见这样的肇事者,所以没发表评论,二人沉默。他拧开那只和修车厂里的破车们师出同门的水杯,里面泡着茶叶,昂头喝掉了大半杯。
沁水看完也渴了,把纸杯子里的水喝完,低头一看,杯子上染了五个机油指纹,黑糊糊的,正好也沾到她的五个指肚上。
“我叫秦昇,你呢?”
沁水正盯着他颈间的银链子看,回神递过手机,桌面壁纸上写着沁水两个字。
“好名字,听起来凉快。”他抬手又把剩下大半瓶喝完,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她从包里摸出一包纸,抬手把秦昇脸上的汗擦了擦。
这显然是一种示好,还是有点能令人误会的那种,但沁水还是那么干了。秦昇也没躲开,等半边脸擦完,才自己接过那张纸对折一下,快速抹了一把另半边。
车主来了。
维修费大几千,感谢余警官的能言善辩,她只赔了三百,还没算救护车的费用。好赖也是受伤了,车主其实更怕她追究。
大姐换了身花色连衣裙,沁水看他们的打扮像是中产往上,上海腔让人印象深刻。车主话不多,不怎么搭理她,但也并没发难,可能单纯就是觉得这事儿闹心,而一边的大姐还是连珠炮似的念叨着她。
“小姑娘下次骑车当心点噢!我们家人是好心的,可不能再讹人的好不啦?后面了结之后就不要再联系我们了,知道没有?”
沁水有点不乐意听这个,谁也没讹诈他们,该赔的钱自己也付了。车主赶紧摆手让老婆少说两句,秦昇带着他们去看车,和负责的修车师傅简单交接了一下。
他拿了个夹子,上头有几页纸,检查完之后特意去后备箱的位置绕了一眼,对车主和他老婆道:“你们急刹了吧?”
“我们只是到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点了一脚刹车而已!不论电动车还是机动车都要保持安全距离的喽,这能怪刹车吗?”
沁水不想让秦昇跟这大姐锵锵,本来想说是自己车闸坏了,又插不进去嘴,索性走到了秦昇背后去,想扯他两下。
“以为多大一坑呢,这点划痕也算轻的了,没出人命是万幸,你们还怕被讹?”他把手套顺手扔在后备箱上,指着前台的位置道:“去那边把信息一登记,看过明细之后就回去等电话吧。”
车主闻言应了一声,去付账了。大姐抱臂站在后视镜旁边,问沁水:“侬两个是不是认识啊?”
秦昇靠在一边的桌上没说话,沁水于是摇头表示他们俩并不熟。
“你们这里的人简直是,都向着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受伤了是没错啊!但也确实追尾了,结果是警官也偏心、修车师傅也护着,搞得像是我们撞了你啦?”
“......”
秦昇压根没护着她什么,现在就在袖手旁观。车主拿着票据回来,象征性地问了问她的伤,就带着老婆走了。
钱也赔了,事也了了。秦昇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只纯黑色的卡西欧机械表,朝她昂了昂下巴:“我们也快下班了,你回去吧。”
二人一起走回了刚才的沙发边上,沁水看了看那面被黑色机油染得斑驳的墙面,指了指墙上的插头问:“能让我充会儿电吗?手机没电了。”
秦昇探头看了看她屏幕,耸肩表示随便。沁水于是又坐回去,把手机搁在一边充电,用着秦昇的充电线。
“你怎么还在用苹果7,都更新到16了。”
他在没话找话,沁水听出来了,但就是笑了笑。
他把正在修的那辆皮卡简单收拾了一下,利落地脱掉工作服,整理起了桌上的工具。
沁水坐在沙发上观察更远处的那些师傅,大家陆续走到修理中心外头抽烟,工作服都挂在休息室门口的衣架上,没人收拾自己的工具。虽然没有围墙和工位,但大家都有自己默认的工作区,东西摆得顺手,懒得多此一举收箱子里。
但秦昇正在这么做。
那只巨大的风扇摆头,轮番吹着他俩。沁水抱臂靠在沙发上,头上的汗水也被吹干。秦昇终于收拾完毕,跟同事勾肩搭背的走去了外头抽烟。
十分钟后,她背着双肩包出去,在门口环视一圈,很轻易就在旁边一个住宿酒店的外头看到了秦昇。他刚把一根掐灭,墙角下头有五六个烟蒂,不知道是不是他抽的。
沁水冲他招手,秦昇穿着那件纯黑的T恤走过来,伸手扇了扇自己带来的烟味,从兜里取出一串车钥匙,问她:“这儿离车站地铁站都有一段路呢,我送你过去。”
她没回应,反倒把微信二维码递了出来,屏幕光线调到最亮,上头是个加好友的二维码。
“......”
秦昇没说话,拿出手机扫了。
他打着了那辆大众高尔夫,车里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内视镜下头挂了个小马驹。整车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仪表盘上显示跑了十万公里,是辆当之无愧的旧车。
他开车到了地铁口,但只是稍稍靠边,并没有停。车窗紧闭,空调凉快的甚至有点冷,沁水俯身在他手机导航上输入自己家的地址,用指尖敲敲屏幕。
秦昇看清路线,终于笑了笑,在前面的路口调了个头。
“反正不远,到饭点了,带你吃个饭再回吧。”
我最近太喜欢看出租屋文学了,于是自割腿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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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