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钟钰能解最刁钻的难题,能啃转头一样厚的原典,哪怕是曾经最头疼的英文,十几年较劲下来也差不多易如反掌,唯有追人这件事他大脑空空,没有天分也没有先例可供学习。
他没琢磨出什么结果,方醒却先送上门来。
方醒落地那天长平市天气预报里显示的雨夹雪,路上却一点不见纷扬的雪,细密的冰花抢先融化在淅沥的雨里,打湿了地。
手机震动时唐钟钰在收阳台晾晒的衣服,他撩了撩湿漉漉的额发,手机里应折发来消息:“阿钰,方醒回长平市了,我们聚聚?”
“顺便跟他说声之前白衡的事。”
唐钟钰答应了,他合上阳台门挡住乱窜的寒风,又下楼帮做饭的妈妈打好下手。
“要出去玩?去吧,你们年轻人啊,是得多聚聚。”程玉捶了捶自己的背,嘀咕道,“不像我,年纪大了,这疼那疼的,吃了药也没见好,那医院医术不行,下次换个医院。”
“改天我陪你去吧。”唐钟钰微蹙下眉。
聚餐的点很凑巧地定在了芳华,万平市的顶级粤菜餐厅,据说一座难求。
唐钟钰看见餐厅名字时却是愣住,原因无他,高中毕竟被方醒投喂了一整年芳华的点心小食,任谁一下也忘不掉这个名字。
后来毕业聚餐时他们班去了一个同类型的粤餐厅,但当时的唐钟钰魂跟着方醒跑了半个,混在喜气洋洋的聚餐人群里也咂摸不出特别的滋味。
大约也是好吃的。
他面色如常,跟着侍者走去专门的靠窗位置。
方醒已经坐在座位上,因为是和朋友聚餐,端整的西装领口微微松开,露出半截锁骨来。
侧脸轮廓漂亮流畅,眼尾狭长地拖进额发里。
唐钟钰脚步微顿,走到了方醒对面坐下。
应折到达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诡异画面。唐钟钰和方醒坐在长桌对面,却没人吭声、眼神错开,微妙地沉默着。
方醒低头看着手机,唐钟钰别开脸,静静看着窗外的夜景。
长平市这几年借着政策的东风飞速发展,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原先破旧的城郊拆迁重建,城市面积向四周城镇辐射延伸。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最高最亮的是几处CBD和金融中心,被星罗棋布的道路连接在一起。
那些璀璨的繁华落在唐钟钰黑色眼眸和瓷白肌肤上,有着斑点似的星光,衬得他像个橱窗里的昂贵宝石。
灯下见美人,看得应折心里一荡,几乎要忘了还有碍事的方醒在这了。
他自若地抽开唐钟钰身侧的椅子坐下,又朝方醒招呼道:“好久不见。”
老同学重逢无怪乎寒暄近况、回忆往昔,哪怕是应折方醒也逃不开这个怪圈,忽而谈起了高中时候的旧事。
“当时我自觉天才,高一分班考鼓足劲要考出个惊天动地的分数来,谁知道碰上方醒了。”应折半开玩笑,“那可真是横空出世,大家都知道你家世不凡,不知道你脑子和家世一样不凡。”
“哪里。”方醒失笑,和应折碰了个杯,“真正不凡的不是这位么。”
唐钟钰猝不及防被cue:“……我是真走大运。”
“实力也是运气的一部分,”应折慢慢咽下一口酒,“王晋康常说的。”
“王晋康”这个名字实在是久未听闻了。
应折手指轻轻点上桌面:“我还记得有一回我抄了方醒作业,挨王晋康一通骂,当时所有人都抄了,偏偏阿钰作为同桌却没抄。”
“我当时就知道了,这人……和别人不太一样。”
唐钟钰这才对上方醒的眼睛。
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应折说着以前的事,他听在耳里,恍惚间以为还身置十七八岁的平凡午后,木质的黄漆桌凳七拐八歪地横斜在纸做的海里,头顶风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嘎吱嘎吱地搅动滚烫的空气,偶尔掀起一页书页或是试卷。
前桌的易秋耐不住热,经常坐教室一下午就汗透衣背,他叹着气重重朝后一靠,“又不会了。”
再前桌的曾静咯咯乐:“你数学太差了,还不如我。”
唐钟钰的桌子就跟着晃,他抬头抚了抚眼镜,镜片边缘轻微变形的视野里看见万询之和其他男生打成一片,路过的应折被无辜波及:“老万别把你那汗手搭我身上!”
唐钟钰微微偏头,看见方醒座位上空无一人,只有最上方的试卷上贴着留给他的便利贴:“老王找。”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角落里的唐钟钰静静地看了半天,偷偷摸摸地取下那张便利贴捏在了手里。
但现在同桌的方醒坐到了斜对面,身上的校服成了革履的西装,鼻尖是精致典雅的香氛,闻不见憋闷在南方几十平教室里的墨臭与汗味。
唐钟钰来不及升起太多感慨,却见方醒起身示意:“我去天台接个电话。”
应折嘴没停,方醒走了他就拉着唐钟钰聊天,聊当年他和易秋打赌万询之联考的分数的事,唐钟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学着记忆里的易秋不轻不重地靠上椅背。
但芳华的椅子显然质量很好,不会有摩擦地面的不雅声响,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
他又吃了口芳华的招牌点心。
好吃的,但总觉得和记忆里的味道差了点什么。
唐钟钰莫名有点焦躁。
“我——”他开口突然,应折一愣,“我去下洗手间。”
应折恍然:“洗手间在二层。”
唐钟钰没去洗手间,他脚步一错,踏上了几步外开放的餐厅天台。
芳华的天台在旺季的夏日晚上是知名的长平市观景台,赏夜景品佳肴,饶是芳华价格不菲,预订的单子都能排到数月前,不过如今寒冬冷峭,观景台上只有方醒一个人搭着栏杆站着,也没打电话,手里星火明灭,点着一支烟。
放眼望去是城市霓虹,五彩的炫光泛滥天际,被苍凉的晚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吹开方醒垂感厚重的西服大衣,他身前五光十色,人却站在暗处。
方醒瞥来一眼,见是唐钟钰,又收回目光。
“你抽烟?”唐钟钰插着兜,也斜倚在栏杆上。
“偶尔一两根吧。”方醒手里的烟被风吹开,火星猛然亮起,烟草味极有存在感地上升,缠绕在方醒骨节宽大的手指间,唐钟钰闻到一点呛人的味道。
“以前你也抽过,中间不抽了,现在又抽上了。”
方醒失笑:“可见烟这个东西,沾上了瘾就戒不掉。”
唐钟钰目光下移,停留在方醒手间,方醒手腕上有块突出的腕骨,松散地抵着栏杆微微一抖,烟上结出的灰就震落,无声无息地散在夜色里。
唐钟钰忽然伸手夺过那根烟,塞进自己嘴里,猛地一吸——
然后呛了个昏天暗地。
“咳咳咳咳咳——”
方醒惊愕,没绷住一贯的懒散神情,连忙上手拍打唐钟钰的背:“小钰?你——?”
“你抽的什么玩意?”唐钟钰低声骂道,抹了把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浓烈的烟草味呛进鼻腔直冲大脑,那味道简直了,像是把人丢进火场浸泡进浓烟里。
“哪有你这么抽烟的?”方醒咋舌,“几十年的烟鬼才敢这么抽。”
“看你抽得起劲,我尝尝味道。”唐钟钰终于止住咳嗽,反手泄愤似的按熄了烟头。
“疯子,抢别人烟。”方醒笑骂道,“早说,我又不是没烟了。”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几乎全新,丢给了唐钟钰。
唐钟钰嘀咕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这么疯。”
“以前没看出来,”方醒嘴角一扯,“S大怎么教人的?把你教成这样。”
唐钟钰眼珠黏着方醒的手,看着他重又取出新烟咬在牙间,不点,就是含着,虎牙若隐若现。
方醒其实长相很是锋利。这点锋利在高中时更张扬一些,几乎是张牙舞爪地探出头,见谁不爽就扎谁,年纪大了反而收敛克制起来,宝剑藏锋,偶尔眉目横斜地扫来一眼,才有熟悉的旧日锋芒。
他的头发蓄得有些长了,压着耳翼,此时被晚风撩起,唐钟钰才注意到耳垂有一道陈年的伤疤,几乎撕裂开耳垂。
“你耳朵怎么了?”唐钟钰抬手碰了碰。
“什么?”方醒才想起这道伤口,“耳钉划破的,很久以前的了。”
“噢。”唐钟钰的手很冰,乍一触碰方醒的耳朵敏感地颤了颤,在唐钟钰的目光里漫漫浮上点红来。
唐钟钰想起以前方醒戴过的红色耳钉。
一时间两人都没继续说话,远处彻夜不熄的城市灯光流转,马路上汽车鸣笛的声音都隔着很远。
唐钟钰突然转了话题:“要接吻吗?”
*
等两人先后回了桌,应折这才说回这次碰面的重点,白衡和齐格同时绑架他和唐钟钰的事。
“白衡这次动手过分冒进,好险被我们逃出来了。”应折说,“我本来想直接带阿钰去偏一点的城市带着,避开你们神仙打架,但又想逃避不是办法,阿钰还是要回去上学的。”
“所以,”他诚恳发问,“你有把握尽早摆平方影吗?至少转移他的注意力。”
“快了。”方醒却有些心不在焉,应折拿不准他这句“快了”是什么快了,眉目间匆匆闪过一丝烦躁。
同时心不在焉的还有唐钟钰,他堂而皇之地走了神,脑海中还是刚刚那幕。
听完他的话的方醒面上一片空白,半晌才缓过劲来,捂着自己眼睛闷声笑出声来:“.…..你真是,疯得够可以。”
“这算疯吗?”唐钟钰冷静地宣告,“我要追你。”
他微仰着头,清冷的眼底点起一把火,直白又滚烫,就像宣告“我要解开这道题”一样向方醒下战书。
方醒笑个不停,笑意潮水般涌上棕褐色的眼睛,在微弱的露天氛围灯里亮晶晶地晃:“行啊,你追。”
这么容易?
唐钟钰眼神里染上点困惑。
方醒叼着烟,上手弹了下唐钟钰脑门:“怎么让你追反而傻了?”
他大爷似的地拍拍唐钟钰的肩膀,丢下句“好好表现”转身走了,留下唐钟钰一个人在并不空旷的天台上发愣。
……为什么?
他坐回餐桌还在思索这个问题,连方醒和应折说话都只听了一半,“阿钰、阿钰?”
“嗯?”唐钟钰眼睫一抖,对上应折疑惑的眼神,掩饰般一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你次次走神无外乎是在想新碰见的难题,”应折嘴里嘀咕,“大天才,偶尔也看看身边的人。”
他这句话语气调笑,却像是藏着深意,唐钟钰喝水的手微微顿住,面上却朝应折一笑。
这话题一拐应折就顺理成章地说起了唐钟钰大学时的战绩,什么门门满绩民选院草,说起来浮夸又搞笑,但对面的人是方醒,这话无端就带上炫耀的亲昵。
当事人此时却心不在焉,半晌,唐钟钰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我得走了。”
“.…..?”应折正说得起劲,陡然像被泼了盆冷水般冷却下来,“要我送你么?”
“不用,我赶地铁末班车。”唐钟钰招了招手,拎上外套急匆匆地离去了。
应折看了眼时间,22:45,确实地铁快停运了。
他调整心态,抬头又是从容得体的精英姿态:“那现在谈谈别的事吧。”
唐钟钰按下1层的按钮,看着电梯显示的数字从26慢慢跳转,光洁的电梯门反射出他紧蹙的眉头。
一离开芳华他的眉毛就控制不住拧在一处,流露出一点内心的焦躁出来。
唐钟钰看着电梯层数跳到15,突然飞快出手按住了14和13。
匀速下落的电梯紧急制动,在13层平稳停住,唐钟钰卡着开启一半的电梯门侧身冲出,跑进了最近的楼梯间。
不对!
适才方醒拍上他肩膀,状似随意实际低声递出两字“先走”。
唐钟钰原以为是方醒和应折另有要事商谈,不便他在场;但转念想若是真有要紧事务,为什么没有专门约时间,还非叫上了他?
说明这个“先走”其实事出突然。
应折——
唐钟钰咬着牙,喘着气爬上25层,却听楼上传来“砰”的一声——
没有谁比唐钟钰更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脸色一霎唰白,扶着墙的手剧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