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钟钰按熄手机,拉着行李箱进楼。
程玉离婚后事业运反而好了不少,顺利升到特级教师,工资连翻几级,她拿着这些年的积蓄和唐钟钰换掉了郊区的老破小,住到了城中的新楼盘。
虽说新房子没见的大多少,但胜在装潢俱新,地段不错,出门一百米就有地铁站,比郊区辗转公交地铁一个半小时进城方便不少。
他进屋时程玉正在厨房忙活,听见玄关动静探头招呼道:“小钰回来了啊,饭也快好了。”
唐钟钰钻进厨房,帮程玉打下手。
“怎么突然想着回来?我以为你今年不回来过年了。”程玉示意唐钟钰拿上筷子,把煲汤端到了饭桌上,又盛好两碗米饭。
“想回来就回来了。”唐钟钰说。
“你脸上伤口是怎么回事?”
唐钟钰一愣,下意识摸了把脸,这伤口过去没几天,到现在刚结了层痂。
“摔的。”
程玉点点头,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两人坐在饭桌两头,唐钟钰安静地往嘴里塞饭。
唐钟钰上大学后整个人逐渐张开,加上来往同学变多,整个人似乎外向不少,但程玉总觉得唐钟钰内在其实是愈发安静了。
像汪静水,掀起的波浪在时间里打磨平淡。
程玉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也许看着孩子上学就是这样,一朝远离父母的视线便疯狂长大,再一回头曾经那个豆芽似的可爱孩子便没了踪影。
程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钰,我打算年后就走退休手续。”
“退休?”唐钟钰讶异,“不是还没到年龄吗?”
“是没到,但前段时间体检,查出来不少老毛病,医生建议我能退早退,好好休息一阵。”程玉笑笑,“都是年轻的时候太拼了。”
“什么病?严重吗?”唐钟钰紧张起来。
程玉还是笑:“我明天去复查,陪我一起吗?”
*
应折一反常态,这两天实时给唐钟钰更新方家内斗的进展,方影拉来了新的供应商,资金问题暂时得到缓解,他这一番救集团于水火,使得不少董事纷纷产生倾向,开始在股东会议上支持方影。
方文禹一时权力旁落,原来最为看好的方醒也式微。
应折吐槽道:“方醒像是摆烂了,最近毫无动静。”
唐钟钰手机消息弹个不停,程玉揶揄地看过来:“谈女朋友了?”
“不是,是应折。”唐钟钰摇摇头。
唐钟钰陪着程玉进医院,有些检查唐钟钰不方便进门,只在走廊里等候。
巧的是医院离明礼中学不远,从走廊的窗户看出去,恰好能看见明礼中学操场上的旗杆。
这天不是周一,旗杆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操场上没有学生活动,再远一些是藏在葱郁大树后的教学楼,影影绰绰地探出个檐角。
程玉出诊室时唐钟钰还在看着窗外,她见状打趣道:“怀念高中生活了?”
“没,就是在想这时候高中放寒假了没有。”唐钟钰回过神,接过程玉的检查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肝功能异常,医生说以后要长期观察,”程玉嘀咕,“我最近老觉得消化不好、乏力,原来是肝出问题了。”
“平时多休息。”唐钟钰扫了眼检查结果。
“等退休了那不就都是休息时间了!”程玉爽朗笑道,“倒是你小钰,什么时候让我操心下对象?高中时还见你有喜欢的人,后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了?”
唐钟钰垂眸沉思了会:“后来我们没在一个学校,也就没见过了。”
他们排队去窗口取药,医院大厅人来人往,推着老人轮椅步履匆匆的,拿着病历卡寻人问路的,还有面色沉沉坐在角落的。
穿着不一、神情各异,命数不定,生老病死,最是人间红尘事。
唐钟钰忽地抬头问:“妈妈。”
“你和爸爸原来是怎么认识的?”
程玉讶异。
她和唐忠离婚后,唐钟钰跟她生活,唐忠另组了新家庭,彼此之间的联系仅限于唐忠给唐钟钰汇生活费,旁的一律不多提了。
她和唐忠没离婚时,那会他们忙于工作,在家的时候也容易吵架,唐钟钰从来没问过这话。
程玉的神情渐渐柔软下来,难得地回忆了番几十年前的青涩往事。
“我那会是被你爸爸追的,他嚷嚷着什么一见钟情,老是给我塞情书,写哪些酸不拉几的话。”
“然后你就答应爸爸的追求了?”
“当然没有,我一个读理科的,上学那会就数语文成绩最差,根本没看懂他写的什么东西,通通给丢垃圾桶了。”
“但是有一次,我下班路上碰见几个小流氓,还没撸起袖子动手呢,他忽一下就从哪个旮旯角落钻出来死命拦住人家腰了。”
“一个满嘴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可能还不如我会打架,当时整个人抖得厉害,比我还害怕那些小流氓,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豁出去上了。我当时就心想,这人还怪好的咧,再加上家里催婚,一来二去也就在一起了。”
“那你喜欢爸爸吗?”
程玉沉默了阵:“喜欢,不喜欢怎么会答应他的。”
说着程玉苦笑:“但是结局也不怎么样,早知道别答应了。”
唐钟钰也无言。
他取好药,陪程玉慢慢走出医院,医院外阳光大盛,驱散了冬日蜗居久已的阴湿。
“妈妈,”他问程玉,“我高中喜欢的那个人,我又碰见他了,我应该追求他吗?我不知道结局会不会好,我们差距很大,就算在一起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分开。”
程玉一愣,看着暖阳洒在唐钟钰身上。
她的孩子,早慧多智,随着年岁渐长愈发安静沉稳,程玉好几年没见过他情绪起伏的样子。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但是现在,日光温软,晒得他头发金灿,背后的大厅人头攒动,身旁的街道车水马流,行人步履匆匆,唐钟钰置身期间,目光困惑,却藏着好久不见的冲动。
程玉释然一笑:“我觉得,你已经有答案了。”
*
答案确实显而易见。
唐钟钰把人强亲也亲了,后知后觉想起来追人这件大事,晚上躺床上几次辗转,成功把自己熬失眠了。
他翻出手机一条条点开方醒朋友圈,这件事在他加上方醒微信后干过很多次,这次浏览的心态却截然不同,怀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仿佛要隔着屏幕把方醒盯出洞来。
方醒这个账号注册没几年,朋友圈的数量少得可怜,统共只发了三条,仿佛有什么强迫症似的一年一条,还都发在冬天十二月初旬,不过不是同一天。
三条都只有一张风景照,没有文案。
一张拍的街头小卖部,二十多年前的画风,门口摆着一桶插满棒棒糖的圆筒和一只橘黄色座机。
第二张是月亮,背景是杂乱无序的电线杆子。
最近的一张是一个月前发的,一棵平平无奇的大树。
第一张一看就是C市唐人街拍的,原因无他,现在国内日新月异,这种老式的小卖部早被整改完了,也没有多少人还用座机电话。
至于电线杆子和树……
搞不懂,方醒突然文青了么?
但是乱糟糟的电线杆倒是让唐钟钰想起了以前住的城郊柳湾坡的老房子。
那房子坐落在密密麻麻的筒子楼内,楼道里常年透不进光,声控的开关线路接触不好,常常人走到了楼层灯还来不及亮,唐钟钰爬楼梯时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手电筒,那点圆柱形的光斑跟着走动的步伐一晃又一晃,是他最熟悉的记忆剪影。
还有凌乱的电线规划、堪比臭水沟的小巷和永远压抑低矮的天空……
前几年那一块规划重建,老房子计划在几年内全都推平,在拆迁之前唐钟钰最后一次回那边探望了下邻里。主要是开面馆的李叔,因着是从小吃到大的情分,李叔这次特地没收钱,免费给唐钟钰最后煮了一次阳春面。
李叔看着埋头吃面的唐钟钰,忍不住好奇道:“小钰啊,你吃这面这么多年就不会厌吗?叔也不是只会阳春面的,线面、汤粉,叔都做得不错!”
唐钟钰笑容温和:“没有,我是真喜欢您做的阳春面。”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喜欢什么就会一直喜欢,不会厌的。”
李叔看着长大的唐钟钰,没忍住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记得你刚来柳湾坡时候,就这么点大,”李叔比划了个高度,“转眼也是个大小伙子了。”
店门口异常热闹,家家户户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拐出小巷,将东西放进巷口开不进来的汽车里,面上如出一辙的喜气洋洋。
“咱们柳湾坡来来去去这么多人,难得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孩子,”李叔眨眨眼,压制住了眼底不受控的泪光,“如今也要散了。”
唐钟钰轻声道:“李叔,拆迁是好事。”
“是好事,”李叔重重点头,“但叔在这活了将近四十年,眼睛一闭就能知道每条巷子住着什么人,巷口又堆着什么垃圾,现在叫我去住大房子,是好、是漂亮。”
“可我这心啊,总觉得空,看不着底,发虚。”
李叔抹了把脸,唐钟钰看见他动作间露出一片花白鬓角,突然恍然李叔老了。
他一直惯性地觉得李叔就长记忆里的模样,可是记忆是最一成不变的,时光和人都在不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