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陈絮的办法变得简单,方囚绒找到庄断山,对方正因为陈絮祸害了他们地第一个孩子而记恨,很快就告诉眼前这个宛如催债的人有关陈絮的出没地点。
方囚绒见到陈絮时,他人站立在海边一角的日照中,影子跌在身后拉得很长。
“陈絮,跟我走吧。”方囚绒来到他身边。
陈絮茫然地看向方囚绒,抬起手又落下去,没说话就向反方向走开了。
方囚绒跟上去,陈絮的步速不算快,他伸手罩着陈絮的眼睛,用几年不用的迷药再次对陈絮下手。
陈絮被方囚绒带进医院,半个月后陈絮恢复了面孔,变得不像他,皮肤光洁细腻,没有一道多余的纹路,他蓄起长发,方囚绒会按时帮忙打理。
陈絮开口说话的时机很少,几乎没有,腿部的骨头做了矫正手术,他在丧失行为能力的同时也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方囚绒趴在陈絮的双腿上,他们回到公寓,面向阳台的落日,那曾经是方囚绒憧憬的日子——和陈絮坐在一起心情沉静地看着夕阳的余晖从脸颊上滑下去,一直到眼底的光影全然泯灭。
“陈絮,我知道你这几年过的并不好。”
陈絮张开嘴唇,迟钝机械地上下点动舌尖,发出一个陌生的音调,“好。”
方囚绒每月都按时带他做康复治疗,加之外貌上的整容手术,陈絮除了行为和语言不大像活人,其余也一概都如同没有呼吸的玩偶。
方囚绒放弃了两年,不再参与金苦什的纷争,不再招惹迈克尔和卡罗琳,他就想窝在陈絮身边,得到微弱呼吸能提供给他的安心。
这几年,生意上的事情很不顺利,方囚绒并不在乎这点财产,不过是周佩仪留下来的,他觉得有必要争取一下,虽然迟早都会落入迈克尔手中。
大批量的会议和工作压在方囚绒身上,他很难找到时间跟陈絮聊聊天,喝醉后他回到卧室,随便趴在陈絮身边,看着陈絮也随意交叠双腿倚墙靠着,双眼空洞地看着方囚绒。
“……衣服。”陈絮慢慢抬手解胸前的扣子,方囚绒的视线盯着他的脚踝,他觉得心脏被什么攥紧了,明明没有脚拷,为什么不跑?
陈絮靠近方囚绒的脸颊,在他耳下啄了一口,方囚绒垂眼注视着陈絮闭合的双眼,小心翼翼地、轻柔忧虑地与陈絮接吻。
“不要这样做。”方囚绒说。他推开陈絮,替他拉上衣服,盖上被子,起身准备离开房间,走前手掌罩着眼睛深深呼吸一口,“阿絮,我知道那些事情对你打击很大,但我不想要你总是这样,你快点……好起来吧。”
方囚绒在国外的咖啡馆约见李周岁时,叫庄雨眠的小孩已经四岁大,方囚绒望向面前有些沧桑的女人,将一份亲子鉴定放在她面前。
李周岁看完后点点头,坦白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小眠不是我和庄断山的亲儿子。我在四年前大概在我见过陈絮后的第一年,有人找到家里来要带我做试管。庄断山的身体一直很差,烟酒不断总是熬夜,我猜到一年来肚子一直没消息都是因为他,不过我没指望自己有一天会还能和他要一个孩子。所以当他们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就想随便是谁都好,无所谓。但我没想到会是陈絮,我甚至没有见过他。”
“记得来找你的人吗?”
“记得,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李周岁合上嘴唇又想了一会儿,“是个外国女人,我以前好像见过她,在陈絮要我去的公司里面,她和老板的关系很近,两人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一起吃午餐。”
李周岁抿了一口咖啡,将方糖包进纸巾里面,放入口袋,又说:“我知道陈絮对我的喜欢不是那种意思。但是我确实在那段时间纠结过,也幻想过也许和我结婚的人是陈絮我的生活就会大有起色。但是看来我错的离谱,很多人都在慢慢遗忘曾经。也许,在他们告诉我陈絮已经去世的时候,我就放下了。”
“陈絮……去世了?”方囚绒只知道迈克尔开除了李周岁,是为了防止继续被监视,不过他已经拿到部分证据,以及他的小儿子威廉有眼部疾病的诊断书。
李周岁盯着看了两秒,舔了下有咖啡液残留的嘴角,没说什么。
方囚绒回到公寓,陈絮坐在阳台读一本科幻小说,阅读的速度很慢,经历和四年流浪,陈絮各个方面都有所退化。
“你知道吗?”方囚绒说,“你和李周岁有个儿子,很聪明,像你。”
陈絮的手指顿了顿,“嗯”了一声后安静了很长时间,抬头茫然地问,“那是什么?”
方囚绒俯下身靠近陈絮,苍白的日光下陈絮的皮肤犹如白雪,细小的绒毛排成一排在光照下微微晃动,他抬头和方囚绒对视,两人的鼻尖碰在一起,陈絮闭上眼睛,等待着方囚绒落下来的吻。
“陈絮。”
方囚绒在喊他,但没有吻他,陈絮觉得这不正常,不是他们应有的行为或结果,他说:“方囚绒,我知道你要吻我。”
方囚绒说“对”,他轻柔地抚上陈絮的额头,长久闭眼等待无果后,陈絮好像困了,微微抵着方囚绒的掌心喘息。
很久之后,方囚绒拿走他□□的小说,抱起他放进床位上,安置好陈絮,他拿来腿部按摩仪放在床尾的长椅上。
“方囚绒。”陈絮轻轻喊道。
“嗯,怎么了?”
陈絮抱着毛毯将自己缩成一团,很抗拒地盯着按摩仪,说:“今天可不可以不按摩?我会走路了。”
“不可以,医生说要坚持按摩才有效果,半途而废的话会很可惜。”
陈絮泄气后撇撇嘴,还是抗拒地蜷起双腿,直到方囚绒凑过来握住他的脚,陈絮盯着五根脚趾说:“方囚绒,我的脚趾不一样长。”
方囚绒将他揽入怀中,揉乱他的头发,又吻了吻额头,“我的也不一样,没关系的。”
“方囚绒,你确定不要和我接吻吗?”陈絮被他抱在怀中,只能看到方囚绒背后放着的纸盒,那是用来放其他按摩仪的大箱子,陈絮最畏惧它,也最不喜欢它。
然后,陈絮发了一会儿呆,说:“你以前都会那么做。”
“以前?”方囚绒看着陈絮,“你想起以前的事了?都想起来什么?有没有关于……关于你家人的事?”
陈絮这时跪在方囚绒双腿之间,挺直上半身凑到他嘴边吻了上去,温凉的嘴唇贴住的瞬间,陈絮就本分地坐回脚掌上,他看着方囚绒,方囚绒惊愕的神情好像在说不喜欢,陈絮抱回毯子,靠在墙上,想了想才侧着脸,带些哭音控诉方囚绒:“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麻烦?”
“你知道什么是麻烦吗?”方囚绒问。
陈絮对词语有明确的认知可以表示他恢复了自主学习能力,这样会大范围提高陈絮变成正常人的速度,不过方囚绒始终认为陈絮是正常的,他只是生了一场重病,还没来得及痊愈。
陈絮摇摇头,“我看到小说上是那样写的,凯文说珍妮是个大麻烦,就在珍妮吻了他之后,凯文的脸红了,你也是,但是你又不像他,我根本看不出你对我有多喜欢,就好像……我只是个麻烦。”
“我不觉得你是个麻烦。”方囚绒说,伸手拉出陈絮的双腿,将按摩仪固定在陈絮的小腿上。
陈絮支起身子,嘴唇贴了一下方囚绒的额头,垂下眼睛,“方囚绒,以后想靠近我的话,也可以这样,我不反感你。”
方囚绒怔了一下,说好,手掌隔着按摩仪的带子捏了捏陈絮的小腿,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很柔软又光滑的手感。
一个半小时之后,陈絮被方囚绒晃醒,睡前要洗脚,还要按摩足底,前几次因为时间太晚,方囚绒在给陈絮做按摩的时候不小心按到痛处,吓了他一大跳,以至于到现在陈絮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阴影。
“方囚绒,我讨厌按摩。”陈絮小心翼翼地说,他用惺忪的眼睛打量方囚绒,伸出手碰了碰他有些冰冷的脸颊,“你出去过吗?好凉。”
方囚绒点头,拉起他的手掌吻了吻,继续拨开陈絮的棉袜,清洗过脚掌后,方囚绒比对着视频中的教学,依次按压脚底的穴位,陈絮全程都紧紧皱着眉,方囚绒会假装没看见,然后继续按到结尾。
“方囚绒。”
陈絮每次都会在受不了的时候叫他,会伸手贴上方囚绒的脸颊,一直盯着他直到方囚绒愿意放轻手劲,他对陈絮的想法熟烂于心,没有理睬只是放大了视频的声音。
“方囚绒。”陈絮再次提高音量喊他,瑟缩了下肩膀,“很痛,能不能轻一点?”
还要讨价还价似的求饶,“轻一点点也好,求你了。”
方囚绒有时候心思很多,看着这样的陈絮,如此容易接近的陈絮,他动了恻隐之心,问:“那你打算怎么求我?”
陈絮思考了许久,仿佛永远都回答不上来,方囚绒并不着急,照着视频上的教程又多按了一遍,陈絮才有所动作,只是和起初一样,他只会解扣子,拢头发,将所有暗示性的动作做完,牵着方囚绒的手指放在侧颈下方的锁骨上,“我让你咬这里,用来求你,好吗?”
方囚绒转过头,手指很轻地抬起来,帮他系好扣子,拆下发绳,扶着陈絮躺回去,“你先睡觉吧。”
“我还没有吃药。”陈絮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眼前有了黑色的轮廓,他忽然闭上眼睛,“方囚绒,我觉得我不需要吃药了,我睡得着。”
方囚绒顿了顿,说:“……好,那就不吃了。”
仅是这个决定,让陈絮在凌晨时跌下阳台,折断了脖子,陈絮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讲不清话了。
做完手术转到ICU病房,方囚绒守在他身边,握着冰凉的手掌贴在额头上,陈絮的两只手轮流打留置针,针头处隆起的皮肤不会很快就消下去,方囚绒看着可怕的针眼,用创口贴紧紧掩盖,陈絮也许不在乎,而他只觉得那伤口太深太大,只会痛得酸楚。
后续医生检查出陈絮声带受损,仅存的发声功能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三十,为了能让陈絮表达“不愿意”“很痛”“不想吃药”等等拒绝的想法,方囚绒在知情书上签了名字,他和陈絮是合法夫夫啊,在周佩仪负责的民政单位,有政府认可的婚姻证书。
小半年,陈絮都躺在ICU的病床上,手骨和脚掌有不同程度的粉碎,主治医师劝方囚绒保守治疗,否则患者用药会很痛苦。
方囚绒趴在陈絮床头,勾着他的手指,想到他只是想要陈絮健康地、自由地、幸福地活着。
陈絮渐渐好起来,方囚绒命人撤了床头的仪器,陈絮坐在轮椅上被他推到阳台晒太阳,脸色苍白又过于冰冷,陈絮看着像是一株霜打的水仙花。
“陈絮,想起什么了吗?”
陈絮和缓地眨眼睛,闷声闷气地说:“方囚绒,我脑袋疼。”
方囚绒很珍惜地、怜爱地吻了他的鼻尖,“阿絮,等你病好以后,我们就恋爱吧。像一对正常的伴侣生活下去,我在挪威买了房子,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
陈絮抬头仰望方囚绒,指尖触碰方囚绒的鼻尖,方囚绒闭上眼睛,陈絮的指尖是凉的,带些温度,慢慢滑到眉心去,仿佛在触碰彼此的灵魂。
“方囚绒,挪威的初雪会很美吗?”
“会,我们可以坐在一起披上毯子,仔细听木头燃烧的声音。”
“好浪漫。”陈絮说。
方囚绒“嗯”了一声,暖着他的手,让陈絮靠在他肩膀上,腿部按摩仪换了两三个,陈絮的腿总算有了转好的走势,多亏有方囚绒三年来的摧枯拉朽,把陈絮这株将朽死的枯木就活了。
陈絮走路用拐,方囚绒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脚步,双手总架起来,防止陈絮突然摔倒。
方囚绒皱着眉又警惕陈絮的动作,滑稽的模样被陈絮看光光了,两人头碰头撞在一起笑,方囚绒只用手臂环上陈絮,也对,正常人不需要别人扶着也能站稳。
陈絮趁日头暖起来,越发觉得身体有劲,扔掉拐杖扶着墙缓慢踱步,方囚绒和他一样贴着墙根走。
方囚绒爱交抱手臂贴墙倚着,注视着陈絮的后背,悲伤扫着眼角蓦地兜上心去,方囚绒伸手用虎口对准陈絮的后背,说:“阿絮,你太瘦了。有喜欢吃的东西吗?我做给你。”
“煎蛋。”陈絮双手贴上绵软的墙皮——方囚绒担心陈絮跌倒后撞到墙,特意买来软皮钉在墙壁上。
“只想吃煎蛋吗?其他的呢?”
陈絮想了想,“只想吃煎蛋,要稍微糊一点的。”
正在思考,方囚绒出现在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接吻,很轻、很舒服的一小段时光,陈絮记得自己下意识想要躲开。
“阿絮,我给你买一些水果吧。看看你喜欢什么味道,换换口味也好。”方囚绒揉了揉陈絮前额的发丝,乱成一团,被陈絮负气地拍散,撇嘴道:“很容易打结的,缠在一起又分不开,只能剪掉。”
陈絮的发质软而滑,唯独打结就成了孔明锁,除非剪掉再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再来他只待在公寓的楼上,不出去见人也不需要为一头烦恼丝好好下功夫,所以陈絮一直顶着长短不一、非驴非马的海草头,飘逸中还有几丝忧郁掺在里面。
“那你很怕疼吗?”方囚绒问的问题毫无意义,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他已经不清楚陈絮在梦里讲了多少遍“我好疼”,他还是当做玩笑话说给陈絮,“我不知道你在梦里会见到谁,但是你看起来很想抱抱他。”
陈絮“啊”了一声,又说:“那好像是我妈妈,你见过吗?”
方囚绒不说话。
陈絮拉着他的手指想要引起注意,“方囚绒。”
方囚绒没有回应他,将手指拿远一些,依旧被陈絮紧紧握着。
方囚绒狠心扣着他的手腕推开,紧接着转身离开,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也没有转身。
他说:“我给你准备煎蛋,敲门之后你再出来,一会儿我会安排助理送一些水果到家里。”
“方囚绒。”陈絮的声音轻飘飘的,“你真的担心我吗?还是害怕我?”
“……不是害怕。”方囚绒隔着木门在陈絮对面攥紧手掌,“陈絮,你知道我很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说罢,方囚绒走远了,也没听到陈絮说什么,何况他病着,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意思。
助理送了不少水果,用硅胶篮子放在房间门口,敲门道:“陈先生,我是送水果的。方总有工作在忙,您先开门,我帮忙送进去。”
陈絮思考了许久才将门打开,除了穿白大褂的医生,他第一次见穿工装的运送工,盯着果篮看了两眼,“我记得电视剧里装水果的篮子不是这样的。”
“啊,”运送工反应了一秒,笑着抓抓头发,“因为方总担心您受伤嘛,所以才用这样不怎么硬但是不容易坏的篮子。而且啊,我听说方总最近对挪威的生意很感兴趣,说不定也会在那里买房子,到时候也带您过去看雪。”
陈絮单薄的身体有些抗拒运送工的熟络,他往墙角靠过去,又用手掌贴着腰部旁的棉条,没有支撑作用只是为了让陈絮想要起身时有个能时刻帮他的东西。
运送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多嘴,放下篮子从房间退出去,陈絮听到他和方囚绒的对话,很模糊他也不想听清楚。
“方先生啊,他就连对他面带微笑的‘助理’都抗拒,带他离开这里是不可能的。像这种程度的慌张,他离开你就等于跳进了海水,还是那种刺骨冰凉的漩涡,他离不开你,也不可能主动跟别人讲话。”
适才的人又说:“就算他会回应你的话,对他来说也就像12345这样简单的,只要重复就好。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思维施加在任何事情上。真的,不要坚持了,过多的强加理解只会让患者痛苦,他不想回想起来的事情,不想醒过来的梦就不要吵他了,放手吧?”
方囚绒很艰难地吸入一口气,红着眼睛,“不是的,是你没见到,他真的有问我问题,不是我告诉他的。也不是……总之不是任何外界影响他才让他肯说出口的。他自愿问的,我没有教过他。”
说到后面,方囚绒的嗓音微微发抖,他哽咽着呼吸,喷吸间被烟雾包裹,雾蒙蒙的悲伤中方囚绒完败在劝说自己的企图上。
“方先生,有其他情况的话,您尽管通知我……如您所说的,自愿意识。”
讽刺。方囚绒等房间的烟味散尽,为房间喷上清新剂,洗了澡,换了衣服,打开门时,陈絮掌心躺着两瓣被他剥得汁水淋漓的橙子,正靠着阳台的围栏吃橙子。
“怎么弄得衣服上都是?”方囚绒蹲下来摸了陈絮的头,向后看了眼篮筐中除了橙子,其余没有变化的水果,问:“最喜欢吃橙子吗?”
“嗯。”陈絮盯着远山要落的日,问方囚绒,“你有一天也会像太阳一样吗?藏在山后面,只有特定时间才会出来。”
“你希望我永远陪着你吗?”
“是。”
“那如果我有一天消失了呢?”
“你不会的,对吧?”
“……是。”方囚绒吻了他的额头,抱陈絮去睡晚一些的午觉,陈絮靠在他胸口,头毛茸茸地贴着他的下巴,方囚绒发现他对陈絮爱不释手的程度正在加深。
陈絮睡得很熟的时候,方囚绒下床给情绪干预医生打去电话,“这种病没有治疗办法吗?”
“很痛苦的,能幸福干什么偏要想起那些不美好的东西呢?难不成你宁愿看着他去祸害身体,也不愿意待在你身边的样子?”干预医生不禁痛笑一声,“方囚绒,你他妈心理也有问题吧?”
“迈克尔在找我。”
“……啊,”干预医生沉默不语,想了一段时间才叹气道,“明天吧,送过来。我会想办法,但是这次你不能和他见面,你必须暂时从他生活中消失,这样对他的恢复有帮助,很快等他忘记你,有其他有利他心情的人出现,他自然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对了,有件事情我要跟你商量。”
干预医生的态度明确,“贸然‘删’去你这个人很危险,所以为了保证他能很快找到代替你的人,我们会在带他出去模拟适应社会的情况前为他注射一针感官敏感剂。”
方囚绒没有考虑太多,“好,按你说的办。”
陈絮被带离海港,方囚绒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出现,他急促地、不停地回头,坐在车上也是,透过车窗,恍惚间总觉得天边悬着的盆形橘色日落仿佛燃烧生命的火炉。
陈絮问:“方囚绒呢?”
“不知道。”
“你在撒谎。”
“虽然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陈絮挣扎着拍打车窗,一遍又一遍重复击打玻璃,骨关节往外渗血,他也毫不在意,“为什么?”
“陈先生,据我所知,你应该是被骗了。”干预医生从缠绕线条的牛皮袋中拿出一沓资料,甚至详细到相片和拍摄时间,“这里面是这近十年来,方囚绒对您以及您家人的迫害,还有他亲口同意将您转入我治疗名下的录音。”
干预医生用谈论今早面包硬度的口吻,说:“陈先生,我知道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可怜,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合作的,对不对?”
“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的合作吗?”陈絮问。
干预医生很意外,但坦然享受这一成功,“嗯哼”一声,挑起眉,他搭上陈絮的肩膀,手背支着下巴,惬意地打量战利品,陈絮只一张张翻动相片,所有都暴露在眼前,那样真实。
陈絮被带去金苦什,在登轮前,距离日落五分钟前,他问了有关海港的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知道方囚绒为什么买那么多房子吗?”
干预医生摇摇头,不说话。
陈絮故作深沉似的,望着海平面消失的地方,那里的夕照金灿灿的一片通红,在波浪上熨着直又弯曲的纤维状光线,连在一起出现一段模糊的回忆,让陈絮不禁频频低头,仿佛海港是会下雪的城市。
金苦什是座小岛,面积不大,只容得下海港的一般居民,除此之外都是些深灰色的建筑和灰扑扑的街道,流连在岛屿边缘的游艇和港口几乎成为金苦什的生命矿脉,让金苦什的教会缓慢浓稠地从深海榨取价值。
陈絮被带入中心区域,金苦什所谓的首都——蓝塞,岛屿上极尽奢靡的地域,缺少法律保护后而形成的后天地域风俗甚是煞眼,陈絮面部表情地走过一堆□□大杂烩似的锅体房间,来到所谓教会主要成员面前。
“卡罗琳,幸会。”
陈絮平静地打量她,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外国女人,他思考片刻,出于礼貌和卡罗琳握手问好,介绍自己:“陈絮。”
卡罗琳示意他坐下,陈絮还是站着,不知道要警惕什么,总之始终都不愿意单方面做那个先缓和情绪的人。
卡罗琳无奈地耸动肩膀,又将文件放在他面前,“我的秘书应该把东西拿给你过目了,所以我们来商量一下对策。”
这次陈絮愿意坐下来,他只呆呆地盯着文件的标题,“特殊人群情感干预知情同意书”冰冷又生硬的十三个字刺痛陈絮的眼睛,他还是逐词逐句看下去,到结尾的知情人签字处,他突然抬眼盯着卡罗琳,眼神要比初来时深刻一些,“你觉得挡住方囚绒的那座山是什么?”
卡罗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陈絮的舌尖触碰牙齿发出一个无聊的单音节,说“没事”,又拿起钢笔在知情人的签字处签下自己的名字。
卡罗琳安排不少女人和陈絮约会,每天都会散发香水味、穿红戴绿的女人围在陈絮身边。
如此生活两年,陈絮渐渐忘记海港的人和事,只记得每天写点日记,或者在没任务的傍晚冲热水澡,擦干后裸着接触床单,摩擦手腕,再靠在枕头上看一本喜欢的作家的随记。(蓝塞没有那种书,只有党外或自立门户的反动书籍,宗教性极强,也最助眠。)
陈絮进入公寓大楼,站在登记台前的女人让出一条路,陈絮签完名字就从楼梯拐进转角,房间在二楼尽头,侧面紧挨着另一栋灰色建筑,冷得骇人。
陈絮瞥见侧影,他站在房间左手旁的窗子前吸烟,对面房间的女人走出来,常常将手指放入口袋,低头用鼻尖勾着围脖的一角,想藏起锋利的五官的想法又全从眼睛渗出去。
陈絮咬着烟打开相机,抬高举过头顶,对着走廊拍了一张,咖色与复古蓝编织出菱形和各种花藤图案的地毯,以及相隔两三个房间便出现一次的庞大绿植,它的身体占据二分之一个走廊,每人经过都要被拂扫一次袖口,就像是女人的香水、男人的剃须刀,没有的话总觉得人生不圆满。
陈絮在备忘录中编辑,今天也是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糟糕。原来方囚绒是个骗子。
这句话他在备忘录中记录了426次,今天打破这个记录,变成第427次,陈絮眨了下眼睛,思考,补充:还是个蠢货。
陈絮掐掉烟头,插进“花坛”的泥土中,指尖蹭上一点两点的湿土块和沙砾,手机振动着提醒,手指没考虑便接通,泥水附在耳廓边、鬓角旁,以及屏幕的接通键上。
“游缘,你的约会对象。”
陈絮盯着她看,努努嘴,沾上又蹭掉泥土的手指将咖啡推到游缘面前,“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你也一样。”游缘垂眼抬头,围脖翘起的一角被下巴压上,很紧实的模样,“我更喜欢这里的甜品,比如冰淇淋。”
“我的干预医生告诉我,你今天生理期,不适合吃冰的。”陈絮拿出手机调出和干预医生的聊天记录,很干净甚至有些过度简洁的设计风格,“游小姐,你喜欢花生和方糖,但是不喜欢有方糖装饰的冰淇淋,也不喜欢冰淇淋。”
游缘皱了皱眉,忽然笑了,“我以为你不会拆穿我。”
“你看起来很成熟,完全不像个小孩子。”陈絮再次用沾着泥土屑的手指点点餐桌,蓝塞的建筑和装修都是一个风格,枯燥无味且华而不实。
游缘点点头,算是承认,抬起手掌贴近陈絮,倒不是那么近,中间隔着餐桌以及陈絮是靠在椅背上,她很警惕,又不太机智地小声道:“我只有15岁,我真的很想去找权姐姐玩。你不要告诉你的干预医生,我也不会出卖你,怎么样?”
游缘的眼睛又黑又大,一亮一亮地盯着陈絮,陈絮看到自己冷漠的神情,不自觉便抬头遮起来,对游缘抬手摆了摆,意思是“走吧,我不会告密”,游缘很开心,继续用围脖挡住嘴角,陈絮才知道底下压着的是小女孩因一件小事扬起的唇角。
陈絮看着咖啡袅袅的雾气,起身上楼了。
这件事还是被干预医生发现,陈絮被禁足,门前有保镖坚守,他还听说游缘的指甲盖被拔去两个,当晚住在楼下的女人被带走,走前从窗子扔下去一盆花,陶瓷的花盆碎的很彻底。
从沿海卷过来的气旋把花卉的根茎吸出来,乳白的根跌跌撞撞地藏进碎陶瓷下,准备寻找机会重新扎根。
陈絮趁换班的间隙顺着窗子旁的下水道爬下去,在根茎下找到一把枪和五发子弹,他走前在花卉的根上洒了一把湿泥。
台风小牛犊正式登陆。
陈絮回到房间,和往常一样平静无常地等待送餐,他将枪压在后腰里,将盘子送出去时,故意手滑摔碎了。
趁两人低头,陈絮从花坛中拔出烟蒂,刺向保镖的侧颈,顿时喷溅出大股鲜血,他撕掉烟蒂的外皮,露出里面藏着的半截铁丝。
陈絮顺走两人身上的手枪,将两人拖进房间换了衣服,蒙上脸逃出公寓,从园区的大门前离开并不容易,但陈絮从手枪的卡槽中找到了一张芯片,贴在枪托旁,通过大门便把枪和子弹都典当了。
老板的眼睛睁大很多,S4M□□,看着他如获至宝的模样,陈絮勾唇笑了笑,“方便借用一下你的快艇吗?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现在就需要离开这里。”
老板大概是见枪眼开,带陈絮到后院选择一艘快艇,会告知港口的负责人,根据什么判断是不是陈絮需要的“货”,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他感兴趣的只有手枪,产地是前苏联,楼下女人的故乡又是西伯利亚,陈絮用两年的时间明白,在金苦什教会支配下的底层结构还有许多,在不同体系下按照权利高低进行一场无终止的游戏。
之后,老板送了他一瓶酒、几根被水浇湿的火柴、棉块纱布以及酒精。
陈絮拿上全部东西离开蓝塞,通往走遍街道的途中遇到了潜逃的女人,他不认得那是谁,但总觉得有一面之缘。
在她被追上后,陈絮想起,在进入大厅时,这个女人给他让过路。
陈絮到达港口,负责登记的人搜他的身,翻到口袋里的火柴盒,拧眉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收下他的酒,摆手哼气赶陈絮离开。
利用快艇到海港的途中遇见气旋,海水中的鱼被频频卷入天空,又极速坠落进大海,陈絮撩了下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嘲笑台风的不自量力。
小牛犊戏弄人的功夫炉火纯青,扔给陈絮好几条鱼,又给了一快艇的海水,仿佛在说,“他偷走的酒我请你喝了。”
不过是死亡当天的白事酒。
陈絮尽量躲避气旋的中心地带,与它的距离不好掌控,海水自然而然朝着风力作用的方向陷进去,就连开往金苦什的游轮都停靠在港口内,陈絮将快艇朝向气旋的反方向,加大马力后奋力往前开。
海风煞人,刺破耳膜的呼啸如有实型,从天而坠的海鱼划出幢幢黑影,陈絮穿梭在其间,天地间,陈絮在黑海上空划出一道裂口,气旋扭转战局,将关注力集中在侥幸逃脱的陈絮身上,漩涡愈来愈近,快艇马力减弱,一点点被漩涡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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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岁带着庄雨眠坐在海上舞厅内的吧台旁,庄雨眠讨厌社交,不喜欢待在人中的地方,他用英语问母亲,“我们要等谁?”
“等方叔叔,他带了好东西给我们。”李周岁刮了下他的鼻尖,庄雨眠打哈欠,困着倒在李周岁的手臂上,“I’m all sleepy-head.”
(好困。)
方囚绒进来时携带着许多冷气,他挥挥手,“今天来得很早。”
“我要带小眠回海港了,庄断山最近总在催。”李周岁揉揉眉心,又下定主意,“我要先带雨眠去台南,在海港找好房子之后再搬过去。”
李周岁看着方囚绒,又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陈絮的关系,但是在我第二次被你哥哥的公司找到的时候,在机密文档里发现过他们对陈絮监视的记录,不过都是些断断续续连不在一起的照片,可能会误导你的判断。”
她把U盘放在吧台上,最后叮嘱道:“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不要过分看重。如果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吧。”
方囚绒的确在调查迈克尔,不过查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也不知道陈絮过得如何,究竟有没有彻底忘记他。
在台南,李周岁一边照顾庄雨眠,一边为他的课程做功课,明星学校的费用和学杂费用,考虑得差不多,甚至已经定下了一所兼具中学和高中的学校,方囚绒却突然打来电话,想要她帮忙住进海港的一所公寓。
“好。”李周岁最后想要问,“陈絮呢?最近怎么样?”
“……抱歉,我不知道。”
“哦,好吧。”
方囚绒“嗯”了一声,“陈絮也许已经忘记我了。”
电话挂断后,方囚绒望着陈絮曾经久居的卧室,棉条有些松垮,方囚绒面对软墙坐下,想到,那不是自由,也不是幸福。
是惩罚,对两个人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