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囚绒此时还不知道陈絮失踪的事情,他再见到陈絮是在一年后,偶然地在海港的街道闲逛,只为了远远看一眼李荟芸的平房。
站在榕树下向东眺望,直到海岸线消失的跨海大桥下,有一座突兀的小房子,海岸线缩水,贸然放游客接近沙滩会有危险,政府将状似灯塔的小房子伪造为观赏景点,在四周设置了栅栏,第二年完成加固和维修,此后彻底与世隔绝。
方囚绒托关系打听过,地下才是住人的房间,逼仄窄小的地下室连阳光都照不进来,里面的东西全部被封存,据说为了方便,里面的废料全部被固定进水泥中,以此为地基的一部分存放在灯塔之下。
方囚绒不敢靠近它,说不上是担心再次遇到经历相似的陈絮,还是面容憔悴的陈絮。
和往常一样,站立在平房对面的交叉街道,难以觉察地叹气,闭上双眼幻想陈絮的出现,祈祷会是个健康幸福的完整的人。
再次睁开双眼,惊异地发现从斑马线对面缓缓出现在人流与车流中的苍白面孔,是陈絮。
不过,他坐在轮椅上,双腿搭着厚厚的毯子,双眼注视着茫然,也不会转动,也没有感情。
“陈絮。”方囚绒站立着平视前方喊了他一声,推轮椅的女人没有理睬方囚绒,陈絮也没有任何反应。
“等等!”方囚绒抬手拦住女人,“你确定你认识他吗?”
女人歪头皱起眉,观察方囚绒的同时攥紧了掌心,准备随时从他身边逃离。
方囚绒说:“抱歉,忘记做自我介绍。我是方囚绒,和陈絮陈生是合法夫夫,有婚姻证件的。”
方囚绒从风衣内侧口袋拿出一本旧而发皱的结婚证,照片、章印和信息都没有错,女人理了下头发,将鼻尖藏在衣领下,抬眼睁大眼睛确认,咕哝道:“陈先生年轻时候的样子?确定是同一个人吗?”
“是同一个人,我有带他去做疤痕修复手术的记录,以及术前术后的对比。”方囚绒耐心解释,和女人来到斑马线旁的人行道上。
女人似乎对那些不感兴趣,“我就不看了,我叫游缘,是负责照顾陈生的护工。没有陈生家人或者监护人的准许,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方囚绒一时很纠结,游缘看着他脸上挣扎的表情越来越重,叹口气打算离开。
方囚绒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游缘排斥地甩开,两人都惊愕了一下,游缘侧过脸,用鼻尖垫着拉链的小柄,头发藏住大半边脸。
“抱歉,但是我只能告诉你。”方囚绒语气很重,更像是带着凶气在讨价还价,“陈絮除了我没有其他的监护人了,他的家人在很早就已经离开了。”
游缘觉得心底的悲凉兜住心脏轻轻摇晃,无比艰难地蹲下身,“陈先生,你真的觉得以前很幸福吗?”
陈絮没有反应,空洞的眼睛望着指尖,没有动作没有表情,陈絮像流浪天边的烟囱,触及不到大地,生命长河也永远不会洗礼他蒙尘的人生。
游缘站起身将扶手转向方囚绒那边,说:“陈生被找回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事了,我不知道他到过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总之很狼狈,我逃到海港周边小渔村的第二天见到他的,一艘快艇和光着身体的陈生漂在岸边。”
方囚绒俯身在陈絮面前,牵起他的手指,无限粗糙,以及眉眼都浮泛着苍寂的荒凉,仿佛孜身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没关系,我会带他做恢复手术的。”方囚绒没有情绪地微笑,对游缘说。
游缘觉得那神情是晦涩的,是藏在心里的一把刀子用厚重的手柄撞击心脏内壁,一定要留下什么,让除方囚绒以外再无人知晓的惨不忍睹的心境。
方囚绒将陈絮转移到近年购买的海边公寓,从阳台便可望到远处沙滩上的白沙,房间和阳台用落地纱帘隔开,微风涌动向屋内吹进一股股带大海气息的沉寂,陈絮总不声不响地低着头,总不说话。
方囚绒劝游缘离开海港,给了她一笔丰厚的财产到国外生活避难,她离开那天抿着嘴唇坐在沙发上,不以为然地苦笑摇头,问他怎么逃,如何不被发现。
“我从小被带到蓝塞做杀手,就连我师父都没能逃出去,我又怎么可能……”游缘明亮的眼睛涌出泪水,房间霎时没有声响,安静得仿佛不需要再说一句话。
方囚绒递给她一张黑卡,全国通用的类型,叮嘱她离金苦什远一些,在大街上也尽量蒙着脸,“住宿的问题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处理好那边的事情。”
游缘眼里泛着更亮更苦涩的光,视线亦步亦趋跟到陈絮身上,看他单薄瘦削的体型,和不抗风的毯子,看到方囚绒和他的感情似乎如履薄冰,没有转圜的机会和可能,一切都仿佛被一场大雪深埋。
她上车前,对方囚绒说:“陈生在昏迷期间一直有说,他想回到海边的小房子里,再也不会出来。”
游缘看着方囚绒有些失落低沉的神情,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就上车了,离开后方囚绒回到海边公寓,天空晴朗和煦,而陈絮站在阳台的蓝色圆柱旁,一头倾倒下去。
陈絮昏迷了足足三个月,醒来时只看到方囚绒疲惫不堪,红肿憔悴的眼睛,温暖的手掌捧着他的手在暖,但陈絮觉得自己那只手正在被灼烧,他动动手指抽回去,转头看向墙壁上的钟表。
方囚绒也抬头回看那只表,挂在墙壁上是因为他畏惧从仪器中发出的陈絮的心跳声,为了削弱它的存在,方囚绒买了一个秒针转动会发出“咔哒”声的钟表,始终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陈絮是在凌晨苏醒的,方囚绒按铃喊医生为陈絮做检查,确保心率和呼吸,一堆人围在床边检查完全身,三个小时后病房才彻底安静,方囚绒摸摸陈絮的头,为他压好帽子护着脑袋,问:“头沉不沉啊?”
陈絮眨眨眼睛,嘴唇动了没有声音。
“再睡会儿。”
陈絮长大嘴巴,鱼白的嘴唇轻轻一碰,“方囚绒。”
很难辩识清晰的音调,但方囚绒听到了,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吹气,裹在掌心中搓来搓去,笑了:“阿絮,你真的很像凌晨的月亮。”
陈絮闭上双眼,脑海中隐约有个影子浮出水面,他睁大双眼,病房内彻底亮起来,看起来像某个灯火通明的恢宏高楼。
方囚绒睡在床边,脸颊挨着陈絮的手掌,很温暖。
陈絮慢慢起身,挣扎着抓皱床单,心脏痛,全身都有强烈的撕裂痛觉,他跌回枕头上,盯着天花板回想跳下去的原因,当然不含后悔倾诉,他只是单方面想起那日的事情。
被气旋卷入中心后,快艇和他都顺着海水通往天空,在到达顶峰后被随意抛出,如果陈絮没有抓紧快艇上的绳子,他早就葬身大海了。
快艇的发动机坏了,陈絮听天由命顺着洋流漂浮在海面上,他被小牛犊丢出五公里外,意外很平静,海上有太阳的时候愈发觉得光线在烧烤身体,到了夜晚会如冰窖似的刺骨寒冷。
陈絮晒干了口袋中的火柴,瓶子内的酒精密封完好,还有手枪和几发子弹,没有粮食和水,但最基本的问题是温饱,陈絮将火柴和布条捆在一起,倒了些许酒精浸湿,在它们随海风挥发完之前,冲快艇前方的台子开了一枪,擦出火星点,很快便点燃布条和火柴。
陈絮看了眼快艇上的死鱼,没有径直拿起剥下鱼皮扔进火焰中,较湿润的中心部分被烘炙,散发着一股腥香的气味。
直到身上的衣服全部燃烧殆尽,陈絮也因为饥寒交迫昏倒过去,快艇载着他漂流,然后搁浅,还遇到了逃亡的游缘。
很多回忆都重新浮现眼前,陈絮眼睛注视着天花板上不存在的定点,意兴阑珊地不予理会曾经种种过往,且知道自己并不是方囚绒口中的——那所谓凌晨的月亮,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方囚绒醒来扶起陈絮,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陈絮想说谢谢,但动动嘴唇的功夫,方囚绒已经将泡过牛奶的软面包递到他嘴边,陈絮撇撇嘴唇笑了,心里明白,方囚绒还是放不下曾经。
“庄雨眠,那个孩子呢?”陈絮问。嗓音意外很沙哑,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是这种程度,牙齿倏然停下,为黯然落寞的思绪留出一点考虑空间,最终都积攒在陈絮脸颊的细纹中没有消散。
方囚绒用手扶着陈絮的膝盖没说话,心中了然,陈絮已经想起了所有。方囚绒盯着他的脚踝发呆,心疼他,又想到这不得不让他待在自己身边,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方囚绒的心安。
方囚绒:“他十岁了,搬去海港跟着母亲住。对了,迈克尔和他的妻子和他们住的很近。”
陈絮扫了眼病房的布局,无所谓:“脱离危险之后,我可以离开这里吗?”他看到方囚绒手掌攥紧一些,故意抬眼不予理会,一向淡然的模样重新回到体内,血液中都掺着冰凉的海水。
方囚绒有些许紧张,其实心里狠绷着劲没表现出来,眼神不自觉就开始躲闪,“去哪里?想去海边还是……靠山的地方?冬天快来了,想跟我一起去挪威看雪吗?”
“不,唔。”
方囚绒扣上他的嘴唇,很用力却也不舍得用力,额头相贴,陈絮被惊吓后的喘息很混乱,方囚绒也一样,情绪不稳定,语速极快:“我知道,不要再亲口告诉我了。”
陈絮闭上眼睛,不回想也罢。
两周过去,陈絮再次照镜子时,他的面容发生了极大改变,几乎不能从现在和一天前的脸上找到共同点,他算了算,嘲讽自己在三十岁却有一张二十岁的脸。
方囚绒接他回到公寓,选了一间没有阳台,只有一扇居于房顶的窗子,钟表回到方囚绒的房间,每当他拥着陈絮入眠,房间内也必须跟着那个钟表。
陈絮从不主动开口,甚至连方囚绒的问题都懒得回答。
方囚绒在三天内接到无数通电话,和响不完的消息提醒。
他告诉陈絮:“庄雨眠和他楼上女人的儿子被绑架了,迈克尔干的。我查到他和芭芭拉在血缘上没有相隔三辈,儿子威廉有严重的眼部疾病,需要一双眼睛,所以……目标应该是庄雨眠这孩子。”
陈絮皱皱眉,有心无力,“你打算怎么做?”
“我和迈克尔做了一笔交易,用维护系统换两个孩子一条命,需要你联系李周岁,拜托她修补系统漏洞。”方囚绒说。
陈絮想了想,摇头道:“修补系统漏洞的事情完全可以由我来。”
“不可以!”方囚绒声音放大许多,“你没想过为什么要拿你做诱饵吗?迈克尔知道你还活着,他也知道你去过蓝塞,他手上有太多关于你的把柄,他再这样傻乎乎地跑过去给他当人质,你以为他不敢对你动手吗?”
陈絮语气轻松:“还有谁会在乎我吗?”
“你以为……你,陈絮……”方囚绒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吐出来,嗓音太沙哑,仿佛一把钝刀在切割手臂,发出“吱吱”的声响。
方囚绒当然没有同意,和李周岁见面也是被困在房间中,脚踝上带着锁链,本意并不想让陈絮在曾经喜欢的人面前出丑,但咽喉处的发生器出卖了一切,两种声音的对比不仅被李周岁看穿,还有她身边跟着的那位母亲,两人愕然的表情过于明显,陈絮猛地关门,不再想面对一切。
陈絮可以坦然接受曾经对李周岁的仰慕,却没料到方囚绒竟然默许他这么做,推给她喜欢的鲜橙也一样,照顾他人情绪在一定程度可以理解为对过去的留恋。
方囚绒对他宽容,他自然也一样,帮方囚绒是真心的,跟在他身边不再想逃跑也是真心的,他明白,方囚绒放不下的可以由他放下,不怀念过去,不过问将来,就简单陪在彼此身边就好。
陈絮醒来后始终这样认为,方囚绒却利用发声器告知李周岁,“不喜欢酒,现在喜欢鲜橙”,他想方囚绒误会了他与李周岁之间的感情——是碎瓷片之间的胶水,突兀又不可或缺,是高于恋人之间的情感。
迈克尔没有履行承诺,庄雨眠的眼睛没有保住,知情后的几周内,方囚绒都没有踏足陈絮的房间,大概觉得无颜面对。
陈絮在一个寻常的凌晨到方囚绒房间门前,这一年他34岁,弄丢他们的婚戒许多年,甚至记不得在哪个时间节点丢掉的,陈絮也没来得及找回来。
“方囚绒,和我说说话,好吗?”陈絮用温柔传达他的请求。
方囚绒的房间很安静,传出门外的只有秒针走动的微弱声响,陈絮等待了五分钟,准备转身时,房门打开,他被方囚绒拉入怀中,嗅到衣领和下巴上的清酒香。
陈絮问:“方囚绒,你喝酒了?”
方囚绒微微垂头,鼻息扫着陈絮的后颈,他手指撩起长发,吻了两节凸起的骨头,手劲不小,陈絮感受到内脏的压迫,反推他精壮的手臂,“方囚绒,别这样,你力气太大了。”
方囚绒一手攥着他的拳头,五指慢慢顺着手背的骨头插入手指间隙,扣紧又捏着陈絮的下巴贴上去,嘴唇吮吸着,牙齿磨咬着,一寸寸含入口中,判若珍宝。
陈絮全身瘫软,靠在方囚绒的肩膀上,从后背传来方囚绒汹涌的心跳声,方囚绒小心地、无限珍惜地贴着陈絮的嘴唇,眼泪从鼻尖滑到陈絮的脸颊上,两人合在一起的手掌擦掉他的泪水,陈絮微微仰头于他深吻。
“怎么了?”陈絮脸颊泛红,闭着眼睛,很轻地问他。
方囚绒靠在陈絮肩膀上,将下巴藏入他肩窝中,低沉、沙哑地回答:“我们认识25年,结婚12年,但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远没有这么长,阿絮,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跟你在一起。为什么你每次都若无其事地推开我,每次都只留我在原地打转。”
方囚绒像一个无法坦白感情的胆小鬼,只敢接着酒劲对陈絮耍酒疯。
陈絮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和湿润的睫毛,叹气道:“426,我用三年时间凑够的。每次想起你,我都在怪你,觉得你骗了我。还是个蠢货,如果你愿意挽留,我不会走的。”
“你太傻了,方囚绒。”陈絮补充说。
方囚绒:“陈絮,我好想你。”
陈絮转身时,方囚绒酒好像醒了,盯着他脚踝上的锁链,往房间内退了两步,似乎以为是梦,拉着陈絮躲在门后,哀求他不要跳下去。
天亮以后,方囚绒和陈絮躺在一张床上,他靠在陈絮的手臂上,宿醉引起的阵阵疼痛让方囚绒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清是陈絮的脸颊,他又躺回去,认为不久之后,餐桌上会出现一个不算太熟的煎蛋。
陈絮是在他二次醒来时消失的,从此十年再无音讯。
半年后,4月26日,方囚绒投资了一家私企,**作工业机器人,从此他身边始终跟着一个年轻男人,没有情绪一般永远端坐着,骨子中还尚存着傲气。
方囚绒从不正面注视他,反倒是那年轻人,行如高台上的祭司,终日如盆地中的突兀山丘。
方囚绒在冰箱找到放在餐盘中的煎蛋,不算太熟,已经冷掉了,他尝了一口,很冰又凉,牙齿也痛,吐出来看到飘着柳絮的指戒,心脏霎时停滞一下,很快又有新的血液涌进来。
十年后,4月26日。
海港在下小雨,新闻报道,海边著名打卡地旁出现一具男尸,身旁的箱子内有一条毛毯和一条礼品项链,男子手上搁着红棕色围巾,警方未检测出其他人的指纹,案件性质定性为:醉酒自杀。
5月1日,警方查询到该男子身份——方囚绒,男,出生日期4月26日,43岁。拥有他国认证的婚姻证件,另一人生死未卜,无人认领遗体,警方自行交由火葬场处理遗体。
次年,4月26日。婚姻证件上的另一人出现在灯塔,警方查询死因为:溺水身亡,死者失去意识前未有挣扎迹象,为自杀。
凌晨00:30,政府决定拆除灯塔,封闭海岸线。
凌晨01:30,施工部队于灯塔下方地下室中找出封闭在水泥中的信件,分析字体得知,这是一封遗书。
【好想再见一面,在海港漫长春季的柳絮中恋爱,之后再赴死,于美梦中相见。】
(正文完)
写的有点心梗[化了]
决定产一篇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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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正文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