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万里 第8章 他娶人了

1981年夏，我高中毕业，去了天津机场，我找那些人打听：

“1980年4月8日，那天有去美国的飞机失事吗？”

他们说：

“天上飞机太多，失事的大大小小一天得有好几百件——只是有的能力挽狂澜，有的无力回天。”

那时候的消息闭塞，不会有人真正清楚，那架去美国的飞机有没有再回到这里，除了那架飞机上的人。

1982年春，村里头一个姨给我找了个说媒的，那位姨说：

“思决，你二十岁也老大不小啦，年轻不懂事也就算了，我们都不计较，现在还是收收心，早点成家立业吧。”

“不，姨，你错了。”我冷静地抬眼看向她，“我不是玩，我就是喜欢他，想和他一辈子。”

那个姨被我说得沉默，最后在走之前骂了句：

“冥顽不灵！”

不灵就不灵。

1983年秋，经过三年时间，我寄出的那封信仍杳无音信，我有时也会怀疑：他真的死了吗？他想用这种方式失约吗？

奶奶的情况越来越糟，会时时认不得我、排斥我。

有次她愣愣地走到村子那条枫叶最多的小乡道，我就跟在她身后，看她想做什么。

秋风大，一吹就把树桠上的枯叶吹到天上、地下，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那些如五指一般的枫叶落得壮烈，一个个掌心向下，摁在白发苍苍的老人头上。

她说：

“死来拉我的手了。”

我眼眶一下子就热了，那时的老人很忌讳说“死”，但生物都是这样，在死前都隐约知道自己要走了。

1984年清明前夕，奶奶到了不能行走的地步，那天她难得清醒的叫了我的名字。

“思决……去把墙角最顶上的柜子打开，把最顶上那件……大红袄子拿来。”

奶奶呼吸声很大，像拉风箱一样响。

“奶奶，拿来了。”

她如同枯枝的手在衣服上摩挲着，奶奶说：

“这是给我孙媳妇……做的，大红袄。奶奶想知道到底合不合身……衣服是照村里……个头最大的女孩做的码，早点把人领回来，大了还能改小。”

老人把衣服抖开，眼眶水汪汪的，她大口喘息，说话总是带着颤抖的哭声：

“我年纪大了，再做一件新的……更大的，我做不到……”

“奶奶……我——”

“奶奶是病了不是傻了，思决，没有当家长的想听到自己的孩子成为饭后谈资。”

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

村里个头最高的女孩也没有他高，奶奶做不了新的、更大的红棉袄。

我默默地拉住奶奶的手，她的手指尖在我的手心中发抖、痉挛。

“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奶奶不会听他们胡乱编造……”

“啪嗒。”

是一滴热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我抬头看见奶奶热泪纵横，却在我抬头看她脸的这一刻，她的泪在我手上变凉。

奶奶说，我们的思决是好孩子，奶奶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你领个小姑娘，过门。

1985年的夏天，我彻底相信杨盛湘已经死了。死于1980年春的飞机失事。

那天的飞机有没有再回来，没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但一封信过去了五年，一点音信都没有，让我怎么在将近一千五百个日夜忐忑里确定他真的还在？

五年零三个月，就当他死了吧。

奶奶卧病在床，半夜起夜听到她细微的呻吟声，忙冲进她的房间，看见她羸弱的身体坐了起来，嘴里喏喏细语：

“更为……到娘身边来……思决要在……娘怀里，笑哈哈……”

1985年冬，我拖说媒的给我说了个媳妇，是个很腼腆的小姑娘。结婚那天她穿着奶奶做的大红袄子，脸红的像她胸口上别的玫瑰花一样。

我带她过门，在奶奶的遗像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奶奶，您在天上看见了吗？

我已经取得幸福了。

起身时我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大雪纷飞中去。

我们像两朵腊梅花，在欢天喜地中，在冰天雪地里，我们算是共白头。

小姑娘脆生生叫我，声音软软的：

“袁思决，结婚穿红色的好喜庆，路过的人都在看我们呢！”

对，喜庆。

那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却看着她头顶盘起来的头发堆积的那一小汪雪出了神。

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看爱人白头——我从未和他共淋一场雪，他在我眼中永远是是少年模样。

……

2005年春，我扶着已经化疗到头发全掉光的她从医院出来，她说：

“思决，别治了。”

检查出来她得了白血病，晚期。

我说再找找别的医生吧，人怎么能放弃寻生呢？

下午回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鬓角藏了几根泛着银光的发丝。我看着那写细碎的白发，心想，他走得太早了，我都想象不到他白头发的样子。

他在我目光中，永远鲜活。

2007年秋，她没捱过去，走了。

走之前她写了封信给我：

吾爱袁思决：

展信佳。

我要是走得太突然，没能和你道别，那是我的不对，向你道歉。

长话短说吧。你伴我22年，从未亏待我一丝一毫，勤俭持家，什么好的都给了我，我得谢谢你这些年来的照料。我这人虽然笨，但我不是没有眼睛，不是看不出来你心不在我这儿。

你很爱写信，写的没有一封寄出去，我有次打扫家里就发现了你那满满一柜子的信，我这么说你别生气，我当时看过其中两封。信里有个名字，叫杨盛湘，是个男人，你爱他。

我不觉得看完这些心中有多么郁结，相反，我还茅塞顿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从不碰我、十几年相敬如宾。

我羡慕你有情爱，无关性别。

说来又说去，还是希望你在我走后勇敢去追你所爱，照顾好你自己，新年快乐。

祝平安顺遂

以上

2007年1月23

江于蓝

……

追我所爱？

我爱于湘水万里，尸骨沁寒。

我爱于湘水万里，尸骨沁寒

这句真的，我也超爱，和觅光里

“水光轻荡漾，姑苏远在万里长”那句一样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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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