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已深,府中人基本已经歇下,所以这一路上灯火不算明朗,亦颇为安静,唯夏夜独有的蝉叫虫鸣清晰可闻。
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萤火虫从裙边飞过。
锦清栀的红盖头一路未摘下,遂见不得府中环境,亦不知弯弯绕绕走到了哪方,只记得出新房院门后穿了两条青石路,然后转入一荷花盛开的池畔小道,行过跨池拱桥后不多远便是一条长回廊,出回廊没多久,就到了一座恢弘的阁殿跟前。
相较于她歇脚的偏僻小院,这座殿院明显豪气,连入眼的光线都比之前明亮许多。
“到了,锦美人且先等着,容老奴去通禀一声。”
果然是承王所居的流光殿。
在自家主子的地盘,这刘嬷嬷称呼用语明显严谨许多,又是锦美人,又是老奴的。
锦清栀倒也不计较,只是“锦美人”三字听着她多少有些别扭。
今日在王府门前,大红喜轿落地后她刚自里面出来,便来了一王府中人传达王爷的命令,只道王爷今日身体不适,不便出门迎亲,此前王爷已有令,封她为锦美人,今日入府便算礼成。
如此这般,锦美人的封号便安下了。
眼下每一步皆是陌生,福祸亦难知,锦清栀心里有些打鼓,一双手紧扣于身前,掌心已酝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刘嬷嬷出来了,道:“锦美人请吧。”
而后示意跟出来的两个丫鬟过来将新娘子扶上。
这道命令像是开了一道阀门,锦清栀心下一咯噔,深吸一口气后,便任由这俩陌生丫鬟扶着,迈步跟上刘嬷嬷往殿里行去。
晴姝和岑莹只能在外面候着。
殿内,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酷热灼心不同,这里面凉爽沁人,锦清栀的忐忑也因着这份凉爽有些微缓解。
已经到了这一步,与其畏缩忧虑,还不如从容应对。
自己想开了,忐忑的心也就放下了些。
盖头遮眼看不见这流光殿的布局,只是往殿内走了一段路后,扶着她的丫鬟停了,她便也跟着停下来。
殿里一阵安寂,随后自盖头下所见的地面被一团阴影罩下,继而一秀了浅灰花纹的麻色裙摆现在眼前。
锦清栀扣在身前的双手暗中攥紧。
好一阵静默,应该是身前人在打量,盖头遮眼看不清人,她便也只站着不动。
再小一会儿后,面前的麻色裙摆挪开了,打量她的人亦开了口:“今日是你与王爷的大喜之日,虽眼下已过子时,但合卺酒未喝,红盖头未揭,这喜便不算成,现在王爷已经醒来,未完的礼仪自当继续,你须得好生伺候。”
是女音,声线略显粗朗,年龄应该过了五十,语气铿锵,身份当是不低。
又是一阵沉默,身前人似乎是在等新娘子回应。
锦清栀原本自我安慰的从容心情因对方这句“未完的礼仪自当继续”而再翻波澜,顾承司醒了,洞房花烛夜还得继续,那岂不是……
因心虑于此,一时忘回应对方,引得对方又略拔高嗓音问了句:“你可听清楚了?”
锦清栀敛了心思,忙蹲身行了一礼:“妾身……知晓了。”
对方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吩咐那俩丫鬟:“把新娘子扶进去吧。”
就这般,锦清栀又被扶着走了一截,然后往左越过一道屏风,停下时,从盖头下方能看到半截凳子腿。
所以这是……到了?
心不由提紧,连呼吸都小心压着。
丫鬟扶她的手松开,身后平拉门的关闭声,以及那一股扑鼻而来的浓烈药味,均给了她答案。
这是到了。
屋内很静,盖头遮了视线,这般身处陌生环境却眼不可见,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更何况这环境中还有一个男人。
完全陌生的男人。
“王……爷?”
等了许久都未有声动,她只好自己打破这份焦心的静谧。
“……”
然,并无回应。
“王爷?”
她再唤一次。
“……”
还是无应答。
她便奇怪了。
【不是说人醒了吗?怎么没有动静?莫不是……被雷劈成哑巴了?亦或者……】
【呀!不会是被雷给劈傻了吧!】
【那也不应该呀,即便是傻子,好歹也是会说话的嘛。】
【不过话说回来,天打雷劈,莫不是作恶太多,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这倒霉孩子,老天送他出名,百姓们茶余饭后谈及此,怕是肚子都得笑痛吧……】
“闭嘴!你好大的胆子!”
唤人不应,锦清栀心里各种揣测瞬间翻涌,然焦心的静谧中,一声厉吼突然响起。
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只手攫上她纤细的脖颈,一阵天旋地转,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半个身子仰躺着被人扣在桌面上。
桌沿硌着腰,生疼。
拉扯过程中,大红盖头也错杂乱甩,却偏生被头冠勾着没掉下去,堪堪留了半截,恰巧将锦清栀的脸左右一分为二,盖住了右半边。
自她的角度看上去,仅左眼可视,红盖头的边缘也恰巧将男子的脸一分为二。
她来不及仔细端详,一边挣扎着想掰开紧扣在自己脖子上的铁腕,一边心想:【就是他?无缘无故发什么疯!莫不是那道雷没把他劈哑劈傻,倒是把他劈疯了?】
“本王让你闭嘴!”
正想间,上面那张脸渐露狠戾,冷言命令自唇齿间挤出。
锦清栀:“……”
一脸懵逼。
脑袋哄哄,缓过后才诺诺解释:“王爷,妾身……妾身并未言语呀?”
顾承司眉头微蹙,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女人的嘴确实紧闭的。
可,那令人烦厌的声音仍在片刻不停地传来——
【莫不是我演得不像,他看出破绽了?完了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瞧着对方一脸杀气的样子,锦清栀又想,自认为猜到了真相,惶惶又焦灼。
演?
顾承司眉头拧得更紧。
果然!
宁国公将这个女人嫁到王府,果然是想谋害本王!
上一世便是血淋淋的教训!
虽他不知为何自己又活过来,但他清楚记得自己确实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别说只露了半张脸,就是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
宁国公府的大小姐锦沅婷,皇帝顾昭合与宁国公锦明章联手安插过来的软刀子,看似不起眼,可偏偏实打实地要了他的命。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是他顾承司一贯的信条。
大喜之日,确实大喜,手刃仇人的大喜。
想间,手上的力道直接拉满,杀意凛凛,毫无半点怜香惜玉。
恰此时,那可恶的声音又来了——
【替嫁非儿戏,全靠拼演技,是时候表演我真正的技术了!】
锦清栀已经被顾承司掐得眼泪汪汪,她索性学着锦沅婷娇美人的姿态,尽量娇媚着嗓音求饶:“王……王爷~,妾身……疼~”
——虽然被掐了脖子听起来更像鸭子叫。
顾承司充满杀气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不是因为女人的眼泪和喊疼,而是因为他刚刚听到的两个字:替嫁。
替嫁?
且不论这奇怪的声音从哪儿来,这替嫁说的莫非就是这个女人?
可她分明与锦沅婷长得一模一样,与上一世的那张脸也丝毫不差。
感觉到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的力道似乎有松动,锦清栀以为是自己演技生了效,于是继续放招,就着已经滑淌的眼泪娇诉道:“妾身是哪里做……做得不对,惹怒王爷了吗?王爷为何……为何这般惩罚……妾身呢?妾身真的……真的疼……”
是真疼。
她甚至感觉胸腔都快因无法呼吸而瘪了,眼睛脑袋都是晕晕乎乎的,星星直冒。
【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病秧子?我还没有吃遍上京城所有好吃的,还没有跟隔壁村的准状元郎表白,还没有告诉锦明章那老头,他不稀罕我这个女儿,我还不稀罕他这个爹呢,若没有他,我也不至于替嫁,来遭了这通罪,呜呜呜……】
想间,锦清栀越发觉得委屈,眼泪流得亦愈发汹涌。
她虽与锦沅婷是孪生姐妹,但因她先从娘胎里出来,外加有疯道士断言她命硬不详,那些年锦府官途多舛,五岁那年娘亲又因她而失了性命,因而所有人都说她是煞,挡了家族的运,就这般,她被父亲送到遥远的乡下。
就像丢弃一个旧物件一般,毫不犹豫,不带感情。
从此,宁国公府便只有锦沅婷,没有锦沅汐。
沅汐是锦府给她的名,被抛弃后她赌气不喜这名字,便自己改成了锦清栀。
这些絮絮叨叨的心里独白撞进了顾承司的耳膜,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替嫁。
这女人也确是锦明章的女儿无误,但却是替嫁。
所以她当真并非锦沅婷?
那她是谁?是嫁过来的锦家女儿本就被掉包了,还是有两个一模一样之人?
此世的她与上一世杀自己的她又是否为同一人?
自己被雷劈中,且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些在上一世根本都不曾经历,所以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
一时间,顾承司脑中装满了问号。
心下思度,看来报仇之前,有些真相他还需要弄清,他倒要看看,顾昭合与锦明章会如何联手害自己。
如此做好决定,手便松开了。
重获自由,锦清栀如临大赦,扑腾着翻过身子,瘫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喘气。
“咳咳咳咳……”
寒凉空气大股挤进,刺得她胸腔生疼,身子自桌上滑落,蹲在地上猛咳起来。
良久之后缓了些,方才抬眸看向刚刚掐自己的那个狠人。
【他不是病秧子吗?为何刚刚那般敏捷有力?根本不像是一个被雷劈得病入膏肓之人。】
随即又突然意识到……
【那这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