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更夜,暑热不减,锦清栀的汗已经流到了耳朵根上。
入目所见尽是大红,仿若她自己便是坐在火堆堆上,热得浑身都要焦化一般。
纤白的手悄悄捏住眼前大红盖头的一角,还未使力,手上就被轻拍了一下:“姑娘,再忍耐些。”
丫鬟岑莹打断新娘子想自行揭下盖头的念想,将手上为她扇凉的纨扇摇得更用力些,她自己亦抬袖擦了好几次汗,还时不时往门口望去。
府中宾客散去,傍晚婚宴的喧闹喜庆已经静下,连王府下人的洒扫声业已走远,这偏僻婚房,唯剩声声蝉鸣叫得人烦躁。
还有一日未进食的肚子,咕咕叫不停,饿得人发慌。
“晴姝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锦清栀摇动两只手扇风,愈发有些不耐。
且不说眼下已近三更,早已过了良辰,就新郎官顾承司缺席拜堂行礼来说,怕是如今连病床都没下,怎可能还会来揭盖头。
偏生这场婚礼这般仓促举行,足足提前了一月有余,便是为了给这病秧子王爷顾承司冲喜。
听说此人最近几日又往病入膏肓更进了一步。
岑莹也在张望,刚念叨间,门外有脚步声急匆匆地跑来,紧接着就是卧房大门被推开。
丫鬟晴姝额上跑出了豆大的汗珠子,停在锦清栀面前时还连喘了好几口大气,方才缓声开口:“今夜王爷当是不会过来了。”
闻言,锦清栀大喜,趁岑莹不备,一把抓下盖头,美若芙蕖的面上笑颜欢展:“当真?”
“嗯。”
晴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岑莹不满锦清栀兀自扯下盖头,欲拿来再给她盖上,却被锦清栀不着痕迹地夺回攥紧。
锦清栀和晴姝皆不理会这小插曲,都沉浸在今夜“逃过一劫”的欢喜中。
晴姝还有话未说完,但开口前转身看了眼卧房大门,确定刚刚急匆匆跑进来是关了门的,然后才压低嗓音微弯身子谨慎道:“我摸黑打探了一圈,偷偷听到王府下人议论,好像这承王前几日去避暑山庄避暑时,恰逢连天暴雨,电闪雷鸣的,结果一不小心被雷给劈中了,到现在都还在昏迷呢。”
“雷……雷……雷劈?!”
锦清栀一脸惊震,宛转蛾眉微颤,多少有些憋不住笑。
被雷劈这种万年难遇的事都能落在这位顾大王爷身上,他这得是造了多大的冤孽啊。
好在这雷电还算开眼,只是劈中,并未劈死。
“好事,好事。”
这话高低是带着些幸灾乐祸,只因如此她便可躲过大婚之夜的洞房花烛。
更或者……顾承司病情加重,能走得更快些,她的自由也就能更近些……
她是被自己的亲爹宁国公逼迫着替孪生妹妹嫁给顾承司的。
血亲无情,视她为棋子,或抛弃或利用,丝毫不为她考量,她便只能以自己为大,万般皆为活命而审度进退。
既然新郎来不了,那今日事便算毕了,至于明日事,且到明日再言罢。
眼下最要紧的是填肚子。
出嫁前她被接回国公府不过五日,却已瘦了整整十斤,为的是将她略显圆润的身子塞进原本备给妹妹的喜服里。
今日整整一日,她仅进食了一根鸡腿,还是被送上花轿前偷偷在衣袖藏下的,完全不够今日这一通折腾,此时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晴姝贴心,自是看出自家姑娘是饿极了,忙从怀里掏出用荷叶包好的三个馒头和一些卤肉:“我过去晚了,只能寻得这些,姑娘且将就下,明晨我早早去厨房蹲守,必然多拿些回来。”
这还是她磨了好久才让厨房嬷嬷给出的一点肉荤。
姑娘虽是以宁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嫁入承王府,可毕竟只是一个妾室,且国公府与承王府向来不太对付,这王府的下人们自然也不会拿她们太当回事。
更何况姑娘自小被丢在乡野,得知宁国公愿意接她回府时是何其的满心欢喜,结果不过是被血亲作为棋子替嫁……
思及此,她也替姑娘不公。
目光瞟见岑莹也对着这点吃食咽口水,她抱紧了些,明目张胆地护着。
此人是二小姐锦沅婷的贴身丫鬟,陪嫁入王府也是为了监视姑娘,确保替嫁不会露出破绽,所以她不喜此人。
锦清栀已经拿了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啃起来,抬眸瞧见晴姝的神色,稍作反应便明白这丫头在想什么,再看看岑莹……忙到此时,饿得也不止自己一人了。
从晴姝怀里拿过一个馒头给岑莹:“吃吧。”
晴姝面色明显不满,锦清栀抬眸看她,摇头示意,而后道:“剩的一个你也吃。”
临上喜轿前,锦老头千万叮嘱,切不可被承王看出替嫁的破绽,否则欺君罪大,当诛九族。
她还是非常惜命的。
所以要在王府演好锦沅婷这个角色,岑莹是很关键的。
而且眼下境地,她也不想多生枝节。
就这般,主仆三人馒头就卤肉,大口吃起来。
原以为此夜已定,会这般安稳地过去,却不想须臾后门外竟突然响起敲门声。
三人嘴里都还嚼着吃食,听得动静,嘴巴顿住,心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微怔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边手忙脚乱地整理喜服喜冠,边急嚼着咽下口中的食物。
锦清栀赶紧坐回喜床上,岑莹给她盖上红盖头理好衣袖裙摆,晴姝则抱着未吃完的食物左右搜觅藏处,最终将目光落在旁边的嫁妆箱子上。
一通无声的忙碌,门已经敲响第三遍。
“来了来了。”
晴姝应道,到门边时回头确定姑娘那方收拾妥当,方才开了门。
是一个老嬷嬷,身后跟着两个掌灯的丫鬟。
“不知嬷嬷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晴姝礼貌询问。
那嬷嬷并未急着回答,只目光越过她往里看去,瞧见新娘子还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这才略是满意地微点了头。
“今日是你家姑娘与我家王爷的大喜之日,既是大喜,这洞房花烛自是不能落下,此刻王爷不便过来,我是奉老夫人之命,来接新娘子去王爷身边伺候的。”
这座新房不大,门口的谈话,坐在里面喜床上的锦清栀听得一清二楚,净白素手蓦地将喜服攥紧。
晴姝亦惊,她刚刚打探时,明明偷偷听到府中下人说王爷被雷劈了还没醒的呀。
“还愣着干啥,赶紧扶上新娘子跟我走吧。”
见屋里两个丫鬟都愣在原地不动,这刘嬷嬷略微拔高了嗓音催促。
“可是……”
“麻请嬷嬷可否进来说话。”
晴姝想争取,只是刚开口便被喜床那方的锦清栀截了胡。
这王府人是何性子她们还没摸透,委婉打探总比直白询问要好。
这刘嬷嬷自是不很情愿,大热晚上的,跑一趟已是汗流浃背,早些把人送去,她也好早些回屋歇凉。
然心里虽不情愿,细作考量后还是迈步进去了。
这丫头虽不过是个冲喜的小妾,但毕竟也是王爷的人,终究是高过她们这些下人的,更何况她娘家背景深厚,还是不得罪为好。
“姑娘有何吩咐?”
在锦清栀面前站定,问。
新娘盖着红盖头,面不可见,但听那婉转娇柔的声音,姿容应该不差。
锦清栀暂未搭话,只将手伸向侍在身旁的岑莹,微微示意。
岑莹很聪明,一看便懂,转身去了妆台那边,再回来时,将一点银子塞进刘嬷嬷的手里。
锦清栀这才开口:“今日妾身入府时王爷派人来迎,来人说王爷身体不适不便出门迎亲,妾身亦听闻王爷近来身体略有不当,眼下可好些了?”
她只是想知道那病秧子王爷是不是已经醒了,但又不能直白地问。
微顿须臾,又追问了一句:“另外,嬷嬷口中的老夫人是?”
在国公府那几日,她并未听府中人提过这号人物。
拿了人的钱,毕竟手短些,况且这冲喜新娘对王爷的情况迟早会知道,顺势礼让三分,刘嬷嬷觉来倒也划算。
遂将银两装入腰包,回道:“我听在流光殿伺候的人说,王爷近来病情反复,今日也着实下不了床,才让姑娘过去伺候的,咱们王府的老夫人,便是王爷的奶娘。”
她是奶娘身边的人,并未亲眼见到王爷的情况,遂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听说。
停了一瞬,又提醒道:“姑娘还是快些吧,莫让王爷久等了。”
说完便先往门外等着了。
锦清栀在揣摩这位嬷嬷刚刚话里的关键,着实下不了床?
那今夜应该还算安全罢。
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拒绝的份,只能站起身来,由岑莹扶着往外行去。
“姑娘,这……”
晴姝还是不放心,上前来扶在另一边,顺道在其耳畔轻言。
锦清栀仍然顶着红盖头,不好言语也不好眼神示意,便只微微握紧她的手。
晴姝也只能就此将忧心咽下肚中。
就这般,新娘子锦清栀由两位丫鬟搀扶着,在刘嬷嬷的领路下,揣着忐忑的心往王爷顾承司所在的流光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