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莲找到时透无一郎时,少年正站在海蚀崖边,海风咸湿,风带起了他的发,那双绿瞳正望着辽阔阴沉的海面出神。
银子已经回去向主公报告了,鲛渔湾的任务很不顺利。
昨夜那“鬼”划破的胳膊里流的是人血,引诱时透来到这陡峭的悬崖,就为给他看跳海。那被拖到祭坛里的尸体,事先伪装成被鬼杀害的样子。还有渔民擅自执行私刑,烧死那所谓的“巫女”。
完全不知道鲛渔湾的人们要做些什么。
“是要我报官抓他们吗?”时透当时在海边问着银子,迷蒙的眸光找不到附着点,露出些许苦恼。
什么时候装神弄鬼的事也归鬼杀队管了。
银子在礁石上跳来跳去,大骂整个鲛渔湾不做人,浪费柱的精力。最后一人一鸦对了半天的账,银子决定先回去问问主公大人的意见。
临走前,银子再三叮嘱无一郎小心行事,不要跟渔村里的人起纠纷,明日它就赶回,再请求主公多派些人手协助。
比起灭鬼,时透无一郎更不擅长跟心思叵测的人打交道。
时透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他来这个渔村一日,也就日向莲会来主动找他。
日向莲一直没动时透给的鬼杀队队服,对他而言,那是很崇高圣洁的东西,好好将其放在自己的破屋内,身上还是穿着烂麻破布,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他的脸上缠绕着一圈圈纱布,只露出没有伤的半只眼睛。包裹得像个木乃伊,滑稽又可笑。
日向莲手脚并用地爬到崖边,看到霞柱又换上了那幅冷淡漠然的模样,过了好久,才小心开口道:“霞柱,你是在生气吗?”
在底层生活的十余年,日向已经不需要通过言语与表情来判断一个人的情绪,而是通过直觉。
他感觉霞柱正在生气,但又远达不到愤怒的程度,正正好卡在一个情绪的中点,像一个还不会正常表达情绪的机械,用各项高于常态的指标,笨拙地表达心情。
时透的意识正像一尾无所事事的金鱼,到处飘荡,这里的景色和人都让他有些不适,心理的防御机制早早开启。他盯着远处的一叶扁舟,安然神游,听到说话声了,又好像没有听见。
日向见霞柱始终没有反应,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露在外边的蓝眼睛黯淡下来,他慢慢蹲下,用地上的石头胡乱地在沙土上涂画勾勒。
鲛渔湾的人们糟透了,明知道霞柱是来帮他们灭鬼的,却一再轻视冷待,什么都不告诉人家。换做是自己,自己也生气。
日向又想起霞柱那句“不是鬼杀的”,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这些年村中发生了太多怪异的事,早就足以让他心中怀疑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日向终于积攒够了足够的勇气,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始像倒豆子一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所知道的所有信息,也不管时透有没有在听,反正他要讲出来。
被村长知道了,责罚就责罚,反正不会打死他。
“外人以为瘟疫是一年前开始的,其实不是,十年前就开始了。”
时透在听到瘟疫二字之后,居然渐渐回神,侧身过去听日向继续说。什么瘟疫能持续十年,还没死光村里人,显然时透感到了困惑。
见时透有了反应,日向眼睛亮了亮,他说出了一个与村长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
鲛渔湾过去是个很凋零贫穷的小渔村,自日向莲有记忆开始,父亲和叔伯他们昼伏夜归,也只能靠打渔勉强维持一家温饱。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汹涌危险的大海就像被驯服了一样,每次出海都能收获满满,渔民没再遇到过海难。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所有人都觉得是受到了神明庇护,包括母亲。
要是在这繁荣背后,没有人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亡就好了。
日向的母亲精通药理,身上那股淡雅的药草香,萦绕在日向的整个童年。但从母亲逐渐发现这场瘟疫死的全是孩子后,这个温柔的女性就再也没有安眠过。
母亲会在日向的耳边叮嘱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语,譬如:不要靠近祭坛,不要去抢渔村每周发放的红丝带,不要跟和蔼的村长讲话。
日向听话地照做了,他看着那段时间对母亲一直在与谁通着书信,还好奇地偷拿了几封。躲在街巷角落拆封时,被那时还没有这么苍老的村长叫住了。
村长看着那写着鬼杀二字的信封,表情似乎有些古怪。
后来,村里突然起了谣言,说日向母亲是个巫女,是她诅咒了大家,才导致鲛渔湾的小孩不断死亡。
在被屋外的村民抓走之前,母亲就穿着那件红衣,搂住了尚且懵懂的日向,仿佛要将孩子揉进骨血,流着泪温柔道:“莲,对不起。”
说完便拿起桌上煤油灯往日向的脸上倾倒,滚烫的煤油烧伤了日向的脸颊。年幼的孩子痛到在地上打滚,至今仍记得晕死前,母亲那个悲凉的眼神。
等再醒来,日向就得到了母亲被当做巫女烧死,父亲出海失踪的消息,而身为巫女之子的自己,因为无人照看,伤口足足溃烂了一个夏天,彻底成了个毁容的怪物。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虽然毁了容,但日向是唯一活到成年的。
那场持久漫长的瘟疫,如钝刀慢慢凌迟着这里的所有人。搬出去也没有用,搬出去就面临着全家人暴毙。
新生的希望毁灭,这里也就渐渐变成了现在这番萧瑟光景。
时透似乎听得入迷,站着半晌未动,眼珠好不容易动了动,启唇问道:“恶鬼的传闻是真的吗?”
日向说了一大通,陈伤新疾全部一吐为快,心中压着的巨石都觉得轻了,他点了点脑袋道:“从三个月前开始,村里每隔三日,确实会死一个人。”
死状的描绘也与时透之前听到的一样。
“那件衣服呢?”
“我在母亲的衣橱里见过。”难怪昨夜日向莲的情绪不对劲,还有渔民那若有若无投射过来的怨怼和憎恨,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日向莲又挠了挠纱布底下的脑袋,皱着眉回想着:“不过母亲的那件背后好像有字,霞柱看到的那个有吗?”
时透摇头,昨日那件红袍上空荡荡的。
时透静待着日向回忆,但记忆太久远了,日向莲迟迟没回想起来。不过也没关系,时透知道总有见过的人。
日向莲看着时透沉思,有些欲言又止,后面搓了搓手,忍不住问道:“霞柱,昨晚那鬼会是我母亲吗?”
日向莲也抱过一丝幻想,是不是母亲变成了鬼,在这个村里徘徊不去,怨恨着将她烧死的村民,这是否意味着他还有希望再见母亲一面。他知道这种想法是卑劣的,但是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想。
可惜时透戳破了日向这侥幸的希望:“昨晚我见到的鬼是人假扮的。”
要是鬼流的血跟人完全一样了,时透好歹要抓回去一双回去给虫柱研究。
日向露出失望的表情,蹲在地上继续刨土,划出了奇奇怪怪的线条。
时透思忖了片刻,又问道:“你们这有没有水性特别好的人,跳海之后可以屏息多久?”
日向仔细回忆了会,渔村里水性最好的人应该是雄贵大叔,他年轻的时候,最长可以在水下闭气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时透揣摩着这个时间,心里有了想法。
···
两日后。
今天村长屋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黑云席卷,白昼似夜,彰显着不祥。村长藤川费力地走到窗边,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合上。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以为是养子雄贵从祭坛回来了,嘶哑地问道:“这次的事办好了吗?”
走到跟前的人,迟迟没有答复。藤川歪着头探知,有一双眼在暗处注视着他,感受到一股寒意。
不是雄贵。
藤川的脸色变幻,敲了敲手杖,厉声问道:“是谁?”
时透无一郎一直不出声,眼见着这老头被吓得心神不宁,一副快昏厥的样子,才好心地开了口:“听说有些家族会与鬼做交易,以谋求金银财富,不知道村长有没有听说过?”
这略耳熟的清冷矜贵的少年音,让差点吓到心悸的藤川缓了一口气,面如灰土,但好歹是活了下来。
藤川从脸上的一堆褶皱中,挤出了干硬的笑容,开口道:“还望霞柱大人看在老朽这么大年龄的份上,不要同我开玩笑了。”
时透看着藤川,疑惑问道:“什么玩笑?”他在很认真地发问。
藤川摸着桌椅坐下,接了杯水给自己压惊,说道:“老朽没听说过这种无稽之谈。”
“哦。”时透无一郎抿唇,自顾自地从内室的柜子上拿过来一个上锁的箱子,丢到了藤川的脚边。
“这是什么?”
藤川有些发怒,克制道:“鬼杀队的人这么无礼的吗?鬼捉不到就算了,来老朽屋里翻箱倒柜,你们怕都是些贪图钱财的碌碌之辈。”
时透当藤川是空气,见这老头自己不肯动手,直接持刀将那箱子劈开了。刀光剑影,毫不留情,给藤川吓得想动一动自己那僵硬的双腿,都来不及反应。
里面掉落出一件红色的外袍,跟昨日那“鬼”身上的十分相似,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衣服上是有字的。
“滅”字醒目扎眼,这是一件鬼杀队的队服。
“日向的母亲确实不是普通人,因为她会呼吸法。而你,正在跟鬼做交易。”时透将衣服捡起来,冷声说道。
时透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认定了日向的母亲就是巫女。
直到时透今天继续去渔民家四处做客,询问那件巫女衣袍的事,终于听到了一句看上去无关紧要的话。
——她独自站在祭坛前,手里的刀居然缠绕火焰。
真是愚昧的人,人心才是这场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