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倾覆,满目惨白,整个渔村都毫无生机地埋葬在无尽的空旷里。地面上蜿蜒的拖痕扫过,带走了半掌深的旧雪。
一个背影正对着时透无一郎,红袍似火鲜艳,包裹的身材臃肿僵硬,又偏偏纤长似鬼影,宛若夜晚绽开的彼岸花,叫嚣着对人类精血的渴望。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那鬼缓缓转头,黑洞洞的面具俯视着时透无一郎,像是嘲讽。
那是个用黑铁浇筑而成的鬼面具,没有一丝缝隙,通体发黑。正常人眼和口鼻之处,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铁钉,全部钉死,不像是能用于呼吸的样子。
鬼影之下的门槛处,已经多了一具死尸。惊恐的面容和仰张的嘴,让人隔了数米都能感受到死者痛苦。七窍喷涌鲜血,瞳孔里的光已经散尽。寒风呼啸地往大开着的空屋推挤,发出呜呜哭咽。
时透无一郎快步冲了过去,一刀横扫,将还有余温的人类从鬼魅的手下夺了出来。只是一探呼吸,他就知道人已经没救了。
时透无一郎将尸体放下,面向鬼魅,日轮刀倒映着铁面具,寒气逼人。
但这恶鬼没有任何缠斗的打算,见时透将人掠走,也不争抢,直接朝着海岸的方向蹿去。
鬼的动作不像看上去那么死板不便,反而身姿轻盈。无论是宽大的体格,还是厚重的面具,都没有带来任何拖累。
时透无一郎呼出薄气,白衫无瑕,提着日轮刀,直奔鬼魅的逃跑方向追赶。
这个鬼对鲛渔湾的地形非常熟悉,故意不往大路跑,一直带着时透往逼仄阴暗的地方绕。角落里摆满了渔民捕鱼的鱼网和木桶,鬼一边逃跑,一边将其扫落,横阻时透的去路。
时透持刀挡下这些障碍物,虽然没有跟丢,但一时之间也不得贴近鬼身。
屋内不敢熟睡的渔民,听到了外面这喧天的动静,瑟缩在墙角祈祷天明。只要有一人献祭,今夜就能安稳度过。连片的低泣声起伏,像一曲哀怨的悲歌在雪地里回荡。
又一道剑光划过木桶,时透的唇角抿成一道直线,眼神变得锋利。他将日轮刀投掷甩出,帛衣撕裂,鬼魅的外套直接被钉在了最近的木屋上。在穿透之前,还顺道划伤了鬼的胳膊。
血渍挥洒在雪地上,像点点红梅,舒展着花蕊,妖冶异常。
那鬼没有任何犹豫,回身粗暴地扯烂衣物,摸着身侧的铁蟹笼向时透砸来,继续往鲛渔湾的海边跑去。
时透眉间紧锁,心中升起疑窦。
等时透无一郎追到了海蚀崖附近,那鬼退无可退,竟然当着他的面,径直跳入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
深蓝的夜海翻腾巨浪,拍打着礁石,站在崖边看一眼都触目惊心。
时透紧握日轮刀,走到崖边俯视着惊涛骇浪的深海,绿眸晦暗深邃。
时透无一郎第一次见到这种只逃不战的鬼,不由怀疑起这是调虎离山的把戏,在海边静观察了一会儿,就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赶。
原本躲在屋内的渔民们全都出来了,外面的动静渐消。今晚已经有人遇难,其他人安全了。
渔民举着火把围聚在雪地里,中间是具僵白的尸体,已经被黑布蒙上,只露出青白的手脚。
原本以为死的会是那个阴沉呆滞的少年,没想到是岩崎的大儿子没活到天亮,这是这个月死的第七个人了。
岩崎想冲到前面看儿子最后一面,被周边的渔民拉拽摁住,不让他靠近尸体,老人只能掩面哭嚎。
村长藤川瘦弱的身躯伛偻,脸色灰白,站在人群中央主持大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把尸体送到祭坛里吧,明天焚烧。”
这里的人们对鬼讳若莫深,如同对待瘟疫一样,选择将死者的尸体通通烧掉。不曾想鬼不是天灾疾病,而是**劫难。
时透拿着刚刚拾取的红衣碎布站在人群中,呆呆地听着村长安排。
祭坛应该就是他昨天见到村长的地方,没想到那个刷着殷红漆的古怪建筑,还是个焚尸炉。
站在角落的日向莲最先注意到回来的时透,忍不住挤到他身侧,惊喜说道:“霞柱,你找到鬼了吗?”
从时透拉门出去的那刻,日向就惊醒了。他一直担忧着霞柱的安全,不断祈祷着这个善良的大人平安归来。现在看到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这,总算松了口气。
时透点了点头,算见到了吧,虽然没什么用。
日向的话吸引了渔民的注意力,大家看向这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白衣少年。
时透看着纤瘦,实则浑身又蕴含着无穷灵气和力量,在这种冰天雪地里身着单衣,连个寒颤都不曾打,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忽然,人群中有人惊恐地叫了一声:“你你你手上拿着什么?”
时透低头看过去,右手是自己的日轮刀,左手是鬼身上的那块衣袍,不知道这人指的是哪一个。
离得最近的一个妇人害怕到跌坐在地,呼吸变得急促,声音尖锐无比地说道:“巫女,是巫女,是她诅咒了我们。”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渔民都屏住了呼吸,石化般地僵在原地。就连日向莲也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攀上,冷空气堵在胸口,呼吸不畅,被篡夺了全部气力。
时透无一郎摊开手心,让这块布料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抬起眼眸,启唇道:“什么巫女?”
这是他刚刚从鬼魅身上拿到的,这跟日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风雪晃动火光,一瞬间周边都暗了许多。风中像伸出一双沧桑斑驳的手,穿过众人的身躯,慢慢往后拖拽,人们不自觉地往后退着。渔村里的人被踩到了禁忌之处,全部闭口不言。
时透看向日向莲,那边也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日向的情绪沉入了水底,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脑袋,手指抠到出血都没有反应。
还是村长藤川努力平息呼吸后,古朴混浊地开了口:“没事,只是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罢了,巫女已经被烧死了,霞柱大人不要听村民瞎说。”
鲛渔湾的人还是在把时透当做一个好糊弄的小孩,用一两句话就想轻松搪塞。
时透无一郎显然没有相信村长的说辞,既然没有人肯主动说,时透就将那块衣角往村长手上塞,知道村长看不清,索性让他拿着再好好回忆回忆,固执问道:“这个是鬼身上的衣物,为什么说是巫女?”
村长摸到手上光滑的布料触感,饱经风霜的脸膛惊吓成了紫红色,那块鲜红的布料上仿佛写满了不详,飘零地掉在了地上,镇长强装镇定道:“可能是相似罢了。”
说完后,就跟蚌的嘴一样,再也撬不出一个字来。
怪异的气氛蔓延,惊恐、恶毒与彷徨齐聚一堂。
时透无一郎心中了然,这里的人们藏着秘密,一个还不打算宣之于外的秘密。
他们烧死了日向的母亲,现在担心这恶鬼是巫女的报复。
天边已经微蒙蒙亮了,巫女的恐怖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间,大家沉默地散去,雪地上空留下凌乱的脚印和那具冤死的尸体。
习以为常的死亡让人心麻木,人人自危,连为他人的哀悼都是短暂的。
日向莲低着头避开了时透,拉来一台板车,费力地将尸体挪了上去。日向准备将岩崎大儿子的尸体送到祭坛那里去,雄贵大叔会处理一切。
手腕粗的绳索粗糙笨重,紧紧勒住双肩。日向走得吃力,就算有了冬靴,在雪地里也打滑得厉害。只是没走几步,身上就一轻,绳索被身后的时透砍断了。
时透越过愣在原地的日向,掀开黑布,重新看向地上那具尸体,冷声道:“与巫女无关,他不是被鬼杀的。”
···
雄贵坐在祭坛内等了半天,才等来日向莲。眉毛气得斜飞,横肉抖动,破开大骂道:“死废物,这么点小事都要耽搁这么久。”
日向身后拖着板车,累到额头上冒汗,忙不迭地将尸体从祭坛后门运了进来,嘴上还连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今天雪停了,路上结了冰,才走慢了。”
雄贵没有耐心听日向的解释,一鞭子甩来,日向来不及屈身,直接打在了脸上。整张脸迅速红肿起来,左眼痛到睁不开,丑陋崎岖的疤痕裂开,早就感受不到疼痛的伤疤,又回忆起那晚的热蜡和火光。
日向不敢捂脸,也不敢呼痛,整个人立刻匍匐在地,跪在了雄贵面前,他不想招致更重的责罚。
好在今日雄贵没有持续作难,甩鞭子的手有些不自在,见到日向莲这幅卑微的样子也没了劲,嫌恶说道:“快滚。”
听了这话,日向如蒙大赦,疼痛好像都减轻了些,他弯着腰后退着离开。
只点着几根蜡烛的祭坛阴森恐怖,屋内还摆着诸多奇形怪状的雕塑,日向从来不敢多看,但今日关门前,他忽然意动,抬头匆匆扫了一眼。
祭坛正中间赫然摆放着一具冰棺,没有烈火,只有寒冰,不知道该如何焚烧尸体。还有那高台之上,似乎有一双眼睛死死盯了过来。
日向莲吓得赶紧合上了门,不要命地往远离祭坛的方向跑去。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时透无一郎望着日向的发旋,沉稳道:“他们有发觉吗?”
日向挥了挥手:“没有,没有。”
时透方才交给了日向能够定位位置的香,让他洒在尸体上面,等会就能知道那尸体到底有没有被焚烧。
日向做成了一件大事,乐呵呵地抬起头来。时透无一郎这才发现他刚刚又挨了毒打回来,左眼眼皮青紫,已经睁不开了,皮肉绽开,怵目惊心。
时透蹙眉,染上不悦,一声不吭地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