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长河忆陆工
——谨以此文追念陆向真总工程师在金银潭的岁月
梁叶谦
一
这些年来,我常做梦。梦里还是西北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浑黄一片,只有远处那几排低矮的水泥房舍,像搁浅的船,固执地锚在戈壁滩上。醒来时,耳边仿佛还响着永无止境的风声,而鼻尖似乎还能嗅到那带着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化学试剂气息的空气。
北京秋深,窗外香山的叶该是红了又落,而我的心绪,却总飘向那片遥远而苦寒的土地,飘向那个人——陆向真总工程师。
我是1956年春到的西北基地。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从北大物理系毕业,怀着一腔“为国铸剑”的热血,也带着几分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未曾历经风霜的稚嫩。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卡车,一路西行,窗外的绿色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灰黄。抵达基地时,风正大,沙粒打在脸上,微微的疼。接待我的老技术员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小伙子,来了这儿,就得先学会吃沙。”
基地代号“金银潭”,名虽好听,实则荒凉苦寒。物资极度匮乏,水是定量供给的,泛着咸涩;蔬菜是奢侈品,多见的是罐头和脱水菜;冬天酷寒,夏季曝晒,一年里刮风的日子占了大半。我们这些年轻学生,最初的豪情很快便被严酷的现实磨去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坚持,抑或是迷茫。
就在那时,我见到了陆向真总工程师。
二
初见陆工,是在一次项目协调会上。她并非我想象中那种威严厚重的学术权威。相反,她十分年轻,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长发挽起,面容带着明显的倦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星子,沉静、专注,有着能穿透迷雾的力量。
那时,“铸剑者”项目——研制核反应堆关键材料锆合金管——正陷入僵局。本就作用有限的苏联专家彻底撤离,图纸资料残缺,一切全靠自己摸索。并且进展缓慢,挫折不断,气氛压抑。
陆工是项目实际技术负责人。会上,她听着各环节的汇报,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轻轻敲击。轮到某个小组长老胡支支吾吾地解释失败原因时,她抬起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胡师傅,数据不会说谎。你提到的‘工况波动’,具体波动范围是多少?对晶粒度的影响因子测算过吗?我们不能用模糊的经验代替精确的分析。”
老胡额上见汗。陆工却已转向下一项议题,语速快而清晰,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她没有高声训斥,但那种基于绝对专业的严谨和冷静,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散会后,她叫住我:“梁叶谦同志?听说你大学里晶体学学得不错。这份是上次失效样品的X射线衍射图谱,有些异常峰位,你拿去看看,明天给我个初步分析意见。”
我接过那叠厚厚的资料,受宠若惊,又倍感压力。那时我才知道,她早已通过档案和私下了解,摸清了基地里主要技术人员的背景和特长。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常在实验室和车间见到陆工的身影。“铸剑者”项目难度超乎想象。锆合金管的纯度、强度、耐腐蚀性能要求极其苛刻,尤其在模拟反应堆内部高温高压水环境的腐蚀试验中,样品屡屡失败。设备简陋,很多测试装置需要自行设计改装。资金、材料、设备零件,样样紧缺。
陆工几乎是扑在了工作上。她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清晨,我们揉着惺忪睡眼走向厂房时,常能看见她早已在里面,对着某个设备凝神思索;深夜,我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返回宿舍,她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窗子,常常还亮着灯,映出她伏案疾书或凝视计算尺的剪影。她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听得人心头发紧。
但她并非不近人情的“工作机器”。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助理研究员小陈因为操作失误,导致一炉价值不菲的高纯锆锭报废。小伙子吓得脸都白了,等着挨批甚至处分。陆工闻讯赶来,查看了情况,沉默片刻,却只是叹了口气,拍拍小陈的肩膀:“教训记住了就好。搞科研,哪有不交学费的?关键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来,我们一起复盘,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她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在现场一蹲就是大半天,从投料、熔炼、控温到保护气体流量,一步步倒查,最终找到了那个极其隐蔽的操作疏漏。她没有追究个人责任,而是立刻以此为例,修订了详细的操作规程,要求所有组员学习考核。小陈后来成了组里的技术骨干。
她关心人,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关心。基地伙食差,她看在眼里。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袋红枣,悄悄分给我们几个年轻学生,“晚上熬夜时泡水喝,补补气血。”她看到我棉袄袖口磨破了,第二天就让她的副手——那位沉默干练的何沁大姐,给我送来了针线和一块同色的补丁布。东西微小,却暖人心扉。她常在工间休息时,和我们闲聊几句,问问家里情况,有没有困难。她的言语总是平和而诚恳,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姿态。
她知道我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有一次便对我说:“小梁,别觉得埋没在这里了。我们现在做的每一组数据,每一次尝试,都是在为共和国打地基。这地基打得牢不牢,直接关系到将来能建起多高的大厦。这工作,有意义。”
她的话,像涓涓细流,滋润着我们因枯燥和挫折而日渐干涸的心田。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艰苦卓绝的环境里,她不仅是技术上的主心骨,更是精神上的凝聚剂。大家敬她,也爱戴她。
三
然而,基地并非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明枪暗箭。项目副主任魏云山,是个心思深沉、权力欲极强的人。他对陆工这样一位年轻女性担任核心项目技术负责人,内心早已不满,更因陆工曾直接否决过他提出的几个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方案而结下梁子。魏和他的侄子、负责后勤采购的魏建,在基地经营着一张不小的关系网。
项目攻坚最吃紧的时候,怪事频发。不是关键的进口仪器零件在运输途中“意外”损坏,就是仓库里保存的稀有金属原料纯度莫名下降,甚至有一次,高温高压腐蚀试验回路的关键管道竟被人为破坏——她后来的丈夫沈屹副总师为救她,直接被高温蒸汽烫得重伤昏迷。
大家都心知肚肚明是谁在背后捣鬼,却苦于没有直接证据。魏云山反而倒打一耙,在内部会议上阴阳怪气,暗示“某些外来人员身份可疑,需加强审查”。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紧张。陆工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的疲惫更深,但那份坚韧却不曾折损分毫。
她只是更严格地要求每一个数据、每一道工序,用无可指摘的技术成果,抵挡着来自背后的冷箭。沈屹副总师则以其冷峻强硬的态度,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地为她屏蔽着风雨。他们夫妇二人,配合默契,成了那段艰难岁月里,我们这些下面人所能仰望和依靠的屏障。
四
1963年10月16日,那个震惊世界的声音终于从罗布泊传来。消息通过保密线路传到基地广播时,整个金银潭沸腾了。人们从各个厂房、宿舍涌出来,欢呼、跳跃、拥抱、泪流满面。多少年的隐姓埋名,多少年的艰苦付出,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和价值!我们激动得难以自持。
在那片近乎疯狂的欢腾中,我看见了陆工。
她被人群簇拥着,沈工紧紧握着她的手腕,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冷峻严厉的副总师,他拦腰将她高高举起,越过攒动的人头,畅快地大喊:“向真!我们成了!我们成了!”陆工在他的托举下,笑得像个孩子,她咳着,却用力地点头,然后俯下身,在沈工布满沙尘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那一刻的狂喜与荣耀,属于每一个为之付出的人,更属于她。
然而,绚烂之后,风雨骤至,树大招风。
攻击首先从阴险的流言开始。关于她“来历不明”的海外背景——尽管组织早有结论;关于她与沈工“不同寻常”的婚姻关系;关于她“资产阶级小姐做派”——实则根本无稽之谈;关于她“结婚多年不肯生育”……流言在基地隐秘角落里滋生、传播,噬咬着人心。
紧接着,更具杀伤力的手段来了。有人精心策划,捏造了她与某位男技术员“作风问题”的所谓“证据”,联名向上举报。举报信里,不仅污蔑她个人生活糜烂,更指控她与沈工的婚姻是“权色交易”,沈工为她“问题身份”打掩护,甚至质疑她的科研成果是依靠沈工的影响力“操作”得来……
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是对她的人格、她的才华、她全部心血的彻底否定!!
我们这些深知内情的人愤懑不已,却人微言轻。基地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莫名。之前堆满笑脸的人,有的开始躲闪回避,有的则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我看到陆工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苍白得吓人,咳嗽得更厉害了。但她依然坚持每天进车间、看数据。只是眼神里,除了疲惫,更添了一种深刻的悲凉和洞悉一切的平静。她似乎早已预感到这一切。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更抓紧时间安排后续的技术交接,仿佛在与时间赛跑。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们得知:陆工向上级递交了离婚申请和工作调动报告。报告里,她声明与沈屹结婚系“组织安排,有名无实”,所有“问题”与沈屹无关,并主动要求离开核心基地,“去最艰苦的地方接受改造”。
消息传来,我们小组的人都懵了。谁都明白,她这是要用彻底牺牲自己,来保护沈工的前途,保护“铸剑者”项目来之不易的成果不被玷污,更是以此决绝的方式,反击那些污蔑——
若真有什么莫须有的“权色交易”,何至于此?
她走的那天,天阴沉着,飘着零星雪花。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只远远看见她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穿着那件旧棉袄,身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辆吉普车卷起尘土,载着她消失在茫茫戈壁尽头。
那一刻,我心里空了一大块,仿佛整个金银潭的魂,都被抽走了。
五
陆工走后,金组长被提拔起来,负责原本由陆工主管的一摊子技术工作。
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官僚,懂技术不多,搞斗争、弄权术、拉帮结派却是好手。他指派手下的败类张贴污秽不堪的大字报污蔑陆工——全被我们这些陆工旧部撕毁;全盘否定陆工之前制定的严谨工艺流程,瞎指挥,乱弹琴,一味强调“政治挂帅”、“打破常规”,恨不得明天就再放个“大卫星”好给自己添政绩。
好好的实验室和车间,被搞得乌烟瘴气。认真干活、有本事的技术人员被打压、排挤,甚至被扣帽子;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徒则得到重用。产品质量一落千丈,废品率飙升,安全事故也出了好几起。我们这些老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私下里,大家更加怀念陆工在时的时光。那时虽然苦累,但方向明确,心里踏实,知道每一步为什么走、怎么走。
而今,只剩下荒谬和愤懑。
有时夜深人静,我们几个当年跟过陆工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偷偷喝点劣质酒,相对无言。我们会回忆起她带着我们攻关的样子,回忆起她精准的判断,回忆起她递过来的那杯热水,那句鼓励的话。
她的威望,从未因她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在对比中愈发高大、清晰。她的名字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暗号,一种对良知和专业的坚守。金组长们可以夺走她的位置,却无法抹去她在我们心中刻下的烙印。
后来,金组长终于被绳之以法,基地重回风朗气清,我也离开了西北基地,辗转多地,最后回到北京,继续从事科研工作。岁月流逝,时代变迁。许多当年的人和事,都已模糊。但陆工的形象,她在金银潭的日日夜夜,她的呕心沥血,她的坚韧与悲怆,却从未在我心中褪色。
前些年,听闻她与暴打金组长后离开的沈工最终团聚,晚年得以安稳,并在材料学界取得更高成就,荣获国家最高科技奖,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她的一生,如同她那日离开金银潭时所乘坐的吉普车,在崎岖颠簸的道路上,硬是碾出了一条自己的轨迹,纵然黄沙扑面,终未能掩其光芒。
如今,我也至耄耋之年。窗外北京秋阳正好,案头清茶微温。而我的思绪,却又飘回了那片遥远的风沙之地。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位清瘦的女子,穿着洗白的蓝工装,站在巨大的设备前,眼神明亮而专注,周遭是轰鸣的机器声和无尽的荒凉。
陆工,您当年在风沙夜里递给我们的,何止是一袋红枣、一块布料。
那是一个时代里,一份不肯熄灭的坚持,一份属于科学家的良心与风骨。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大漠长风依旧,而那些曾为之奋斗、牺牲的魂灵,想必已化作星辰,永耀于那片他们深爱过的土地上空。
梁叶谦
谨记于京西寓所
公元二零一九年深秋